兵符可灭他的国。
林立雪可散他的家。
可悲的是,这样一个功败垂成,身染恶疾的老人,救不了他的国,也圆不成他的家。
沈大少微笑着握住他的手,“林叔叔,我实在没有想到您会走到今天这般田地,可也无可奈何,只能怪天意让你命数如此。”
“救救……救救我……女儿。”淅淅沥沥的口水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艰难音符。
沈大少目光陡然一寒,唇角仍噙着笑,却有些生分的将林恒的手慢慢放进被子上,语气平淡,如闲话家常,“林叔叔,其实说实话,您的女儿根本就是死不足惜。我为了能让岭南军得到清远镇,筹谋了这样久,甚至不惜想出让董国生绑架林夫人这样的点子,就是为了使林家受到最小的波及,能继续在青州立足掌权。这样一来联姻后我沈家也能多一个靠山。”
“可您的女儿呢?竟然蠢到这么简单就上了王袖的当,亲手给董国生偷出了兵符,呵呵。如果我早些知道这些事情的话,兴许会有转机,可是如今已经回天乏术了。”
他清清冷冷的语气,使得林恒浑身哆嗦。
林恒想起了那封写着将有大祸的匿名密信,想起董长临,不由得肝肠俱悔,形神皆颤。
胜败一念间,英雄也好,小人也罢,都得听天由命。
“不过,木已成舟,这些全都不重要了。”沈大少神情自若,自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拔掉布封,在手心里倒出一个朱红的药丸,捏在指尖朝林恒递去。
林恒惊慌失措的翻腾,摇头晃脑的躲闪。
“林叔叔,您这个样子,不如让我送你一程。放心,这种毒药是世间少有,一入腹中,无痛无感,会死的很安逸,且没人能瞧得出来。”
“你……你……歹毒……”
“歹毒?”他悠然望着指尖药丸,如一滴凝滞的鲜血,被封在万丈寒冰下,“无毒不丈夫,成大事者,拘什么小节呢?”
他遽然扭头,逆着光缕,细薄的唇如一吊镰刀似的冷月,眸如阴森浓夜,撕开几片如霜刀冷剑的厉光,冷酷非常。
不再多言,大手扣上林恒的脖子,眼疾手快的将药丸塞进他的嘴里。
林恒大蹬着腿,目眦欲裂,喉咙里呜咽几声,如破败的风箱,瞳孔剧烈的紧缩着,片刻,便咽气撒手。
沈大少一把勾散帐幔,影影绰绰只见榻上一席人影。
他面无表情的鞠了个躬,道:“一路好走。”
而此时香帐如云,锦榻舒软,林立雪这一觉却睡得极其不安生,梦里都是父亲那一张血淋淋恍如厉鬼的脸追赶着她,质问斥责她的罪行。
她尖吼一声,猛然惊醒,浑身冷汗,半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立即有两个在门外侍候的小丫鬟闻声一惊,一个进门来倒水端茶,一个机灵的跑去传信了。
“小姐,您没事吧,喝口水吧。”
林立雪就着丫鬟的手,一股气喝光了盏里的茶,急如擂鼓的心跳才逐渐缓下来。丫鬟拿帕子细细擦拭她脸上的汗珠,她瞪着空洞无神的一双眼,如痴了傻了,不知落向何处。
一双军靴步履焦急的踏进来,她扬起头,对上男人那张喜不自禁的脸,所有尘封的旧时一时如只发疯的猫,在她的脑子里横冲直撞,乱抓胡挠。她难以忍受的抱住头颅,嗓音嘶厉尖细,如被铁剑斩断弦的琵琶。
丫鬟吓得瘫在地上。
王袖冷道:“滚下去。”
丫鬟如捡一命的逃开了。
他慢慢靠近,神情温和下来,如要去哄一个不通人事吵闹不止的孩子,“小姐,不要害怕,我是你的王袖哥哥啊,你不记得了吗?小时候,你最喜欢黏着我了。”
他伸出双臂,想要将她如小时候一般揽在怀里,林立雪却嘶吼着,如疯婆中邪,满身凌乱,胡乱将触手可及的一切物件往他身上砸。
被子枕头落了一地,甚至还有床头的一只茶盏,在他额头上磕出一块青肿的伤痕。
他一躲不躲,眼里是泛滥成片的心疼,再次靠近,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小姐,小姐,不要这样了,我是你的王袖哥哥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他的双手死死锢环住她的腰,垂着眸,眼眶微红,声音浅而无助。
林立雪张开嘴,死死咬住他的肩膀,他闷哼一声,却不动弹,任由她的牙齿一寸寸深入,咬下血肉来。
渐渐地,她似乎也震惊了,撒开嘴,如一块有气无力的破布,声音缓缓,哑而粗糙的剌着,“王袖,你可当真是狼心狗肺,卑鄙小人,害惨了我林家。”
她流下两行泪,龟裂苍白的唇片上沁出血,如纸上的几点朱砂,白得惨痛,红得刺眼。
她想起婚礼那日,她竟傻傻的听从王袖的主意,拿了一身美其名曰自己亲自缝制的礼服给父亲穿。
至今她还记得父亲看到礼服时,那脸欣慰慈祥的笑。
“我的立雪竟会给爸爸做衣裳穿了,真是长成大姑娘了,好,那爸爸今日就穿着乖女儿亲手做的衣裳参加婚礼。”
而她,竟趁着他穿换衣服时,偷偷拿走了他身上的兵符。
她的父亲,一声谨慎小心,应该怎么也没想到,到头来却是他最疼爱的女儿算计了他。
“我要去找爸爸。”她满脸是泪,声如傀儡。
王袖身子一僵,又不着痕迹的松弛下来,两手扳上她的双肩,耐心温柔的望着她的脸,“督军他在林公馆里,你现在身子虚弱,不宜走动,等你好些你,我再带你去见他,好吗?你放心,我一定会保他平安的,现下夫人在这里,她知道你醒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说着传唤丫鬟,“来人,看林夫人睡了没有,请她过来,就说小姐醒了。”
五更时分,雪落几尺,天光初霁,黑蓝无垢的苍穹之巅上稀疏几点星子,光亮瑟瑟,如几双颠沛流离的眼睛,窥着埋葬天地的黑暗。
白衡自霍三爷处回来时,平嫣正对着一笼青纱罩着的油灯出神。
那光如一团被绑着的萤火虫,奄奄一息,渗出幽幽绿意,教人遍体生寒。
“师妹。”白衡撑着疼痛虚弱的身子,缓缓走上前,坐在一侧。
平嫣没有动静,光影漏过稠密如丝的两扇睫毛,筛下细碎温柔的光,烙在眼睑下,如两片花影。
“师妹。”他又唤了一声,调整气息,尽量让自己的口吻有些底气,可每呼吸一下,身上那些被羞辱蹂躏出的伤口似乎都在往外渗出粘腻的血。
她抬起脸,想起前不久在绣阁里朝他胯间踢的那一脚,究竟何以鲜血直流,竟没料到是这样作孽的缘由,遂回他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他握上她的手,像一块冰,肌肤触上,冷得刺痛。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满眼担忧的给她暖。
“师兄……”烛苗摇曳,她双眼婆娑,轻轻启唇,“让我给你看看身上的伤吧,冬日寒冷,不好愈合,若是一再拖下去,会要人性命的。”
白衡脸色如纸,愣了一瞬后,目光闪躲,“师妹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看见了,在霍三爷的房里,我都看见了。”
白衡神色大变,目光如炬,如蒙异类的盯了眼平嫣,旋即拉起大氅裹住自己的身体,惊慌失措如一只灯罩里的飞蛾,火燎了双翅,偏又无处可逃,暴露的纹丝不剩。
“师兄。”平嫣抓住他无处安放的手,他似乎从她的掌心中感受到了源源不断的力量,无可撼动,令他双眼发热。
他安静下来,狭长的眼睛里忧郁重重,苦闷深深,“师妹,你还是知道了。没错,确切的来说,如今的我已经不算个男人了,其实我是没有资格爱你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师父将我逐出,我无处可归,跟着一艘封城的货船来了青州,那段日子高会长之子高占彪之死传得沸沸扬扬,我还在报纸上看到了你与沈二少之间的流言,便留在了青州,想要伺机见你。后来在一场堂会上,董国生爱听我唱的戏,便把我招了去。他需要一副生面孔为他办事,我便替他做些勾当。”
“在木兰山往竹屋里吹迷香的人是你,对吗?是董国生想要董长临和林立雪生米煮成熟饭,以此觊觎清远镇。”
白衡点点头,眼里愧悔暗织,悲伤难忍,“可是我没想到引来的人竟是你。”他似是明白了什么,苦笑了声,挑着眼打量她,“师妹,我很了解你,若不是真心实意的爱,你是不会随便与男人有肌肤之亲的,看董国生对你的态度,你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是董家的,所以董长临并未碰过你,与你有夫妻之实的其实是沈钰痕。”
平嫣知道隐瞒不下,索性坦然,“是,我肚子的孩子的确是沈钰痕的。”
白衡冷冷勾起唇,眸间潋滟,那目光却是湿冷冷的慵懒温柔,“果然如此,沈家二少真是好大的福气,竟敢要了你。”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问,“那后来呢,你怎么又成了霍三爷的手下?”
“木兰山上我办事不力,毁了董国生的好算计,他一怒之下差点杀了我,还要多亏了董长临呢,他心有同情,求了几句,我便被打了四十棍后扔了出去,捡回一条命,后来偶遇霍三爷,他收留了我,给我医治。”
他的脸隐没在黑暗里,视线亦被涛涛黑暗所淹,如一团黑色的空气,无声无息的坐在那里,语气淡淡,却尖刺横生,“呵呵,这世上原没有平白无故的施舍,我没想到霍三爷竟是前清宫里的太监,那样恶毒恶心,猪狗不如,无非就是看上了我这副皮囊,任意践踏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