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淮安府玉溪村中有一善信,姓陈名曰文,家极富,僮仆婢女百余。
一日修建个预修功果,设大斋供。只见:香烟腾着紫雾,彩幡炫着红云。彩幡炫时,辉辉煌煌;香烟腾处,氤氤氲氲。参黄箓一宗,玉字金书御墨蔼;建瑶坛一座,宝灯银灯曙光辉。献一杯茶摘来北苑之露,献一枝花采取上林之春。献一簋供刈着东郊之黍,献一豆蔬采取南涧之芹。诵三官经玉枢经北斗经,紫府演金真之教;拜水府忏星辰忏东岳忏,丹台开宝笈之文。吸凤管吹龙笙,韵咿咿哑哑可听;鸣金钟敲玉磬,音锵锵喤喤可闻。遁士的羽衣炫耀日月,主人的精意感格乾坤。
纯阳子彼时离了庐山,驾云腾雾,来到此处。乃按落云头,扮作一个道人,却也不齐整。一到了斋坛,只见挂有许多圣像,上三清,次四圣,次五帝,次四大真人。纯阳子道:“此虽是画像,这样大斋事,岂无真天帝降下?若果天帝降下,不好回避。”只得走在斋厨之中,更方便一二。
却说那些丫环们见了这个道人褴褴褛褛,皆扯他出去,说道:“这个道人,此不是坐处,快出去!快出去!”只有这个何氏女,果与吕纯阳有缘。何氏女见了吕纯阳,就有顾盼之意。吕纯阳见了个何氏女,就有怜惜之心。何氏女见那众丫环推出这个道人,乃止之曰:“出家人随他这里坐罢,不要推他出去。”那些众丫环方才罢手,只是没有个好嘴脸相待。大的丫头来也说是:“道人开些,不要秽我的斋。”小的丫头来也说是:“道人开些,不要污我的供。”只有这个何氏女,斋熟时就把斋与道人吃,供熟时就把供与道人尝。有茶奉一杯茶,有酒与一卮酒。
众丫环皆笑着何氏女,何氏女道:“出家人把些他吃,也是我一点仁心。”却说天地间有人就有神,有神就有鬼,却道个鬼的说话。陈曰文做这样大斋,就有着孤魂野鬼皆来求食。时有一客商姓陆名情,阻风淮河,泊船孤洲之畔,有事关心,惺眼不睡。至三更鼓,只闻得岸上有鬼叫,叫道:“周大哥,女陈宅吃斋。”那周鬼道:“我去不得,眼中生有翳障,疼得紧,你们带几个斋与我吃罢。”陆清大惊,一发不寝,至四更鼓,又闻叫声:“周大哥,斋在这里,你吃!”那周大哥说道:“多谢你了!”陆清想道:“此必是野鬼。”
至天明,上了淮河之岸,遍洲上寻觅,只见有一个骷髅脑骨,眼睛里生有一根草,暗道:“昨夜叫眼疼者必是此物。此人或姓周么?”遂拔去之。至次夜二更尽,陆清又闻得有人呼曰:“周大哥,去陈宅吃斋。”只见其人应曰:“我今夜眼睛好了,我与你同去。”至四更鼓方回,只听得几个鬼坐在洲上,其一鬼云:“这个人家好斋供。”其一鬼云:“斋供倒好,只是吕洞宾在那里,打不得些儿乱搅。”其一鬼云:“哪个是吕洞宾?”其一鬼云:“东厨下那个褴褛道人,就是吕洞宾。”有一鬼云:“你昨夜眼疼,今夜就怎的好了。”鬼云:“我得一个客人替我去了那些翳障,就好了。”
时陆清在舟中未睡,闻得这些话儿仔仔细细。至次日,走上坡来,径到陈曰文宅上,寻着这个吕纯阳。只见斋厨之下,果有个褴褛道人。陆清乃跪下,言曰:“吕纯阳先生,度一度小子。”纯阳子道:“我不是纯阳。”陆清道:“我晓的仔细,你不要瞒我。”乃扯着纯阳子衣服,叩头磕脑,左也叫一声度一度,右也叫一声度一度。纯阳子道:“你这客人,既然要我度,你钻进灶中而去,我就度你。”时厨灶之中烈火炎炎,陆清将欲不钻,又恐怕做不得神仙。将欲钻去,又恐怕火焰烧死。既而自思,还是钻去。于是奋力一钻,刚到灶门之边,被烟气一冲,就缩将转来。又奋力一钻,刚到灶门之边,被火星一爆,又缩将转来。乃叩着纯阳子说道:“先生,你不要我钻灶,白白的度一度我罢。”纯阳子笑道:“神仙恁般易做。”乃云:“眼前不是成仙客,成仙只是姓何人。”乃以手招着何氏女,说道:“惠娘,我与你钻去。”
时何氏手中拿着个笊篱,正欲捞饭,因纯阳子一招,即忙过来。纯阳子以手挽着何氏女双双进于灶中,火焰转盛。众皆大惊,哪个还敢钻哩?时众人只说何氏女被火饶死,正在嗟叹之际,只见吕纯阳与何氏女坐在碧云之上,吟诗一首云:
直上云端望八都,碧云散尽月还孤。
茫茫四海人无数,哪个男儿是丈夫。
时众人看见陆清默然,众丫环亦默然。那羽士们望见也默然,就是陈曰文亦默然。皆道:“神仙已在此三日,并不晓得。”皆十分懊恼。时陈曰文建此大斋,感神仙下降,斋罢获福,此也不在话下。
却说纯阳子同着何氏女驾着云,腾着雾,径望终南山碧天洞而来,拜见钟离师父。钟离云房正当寿诞之日,就有那一班仙朋仙友:持着柱杖的铁拐李、拿着羽扇的张果老、提着花蓝的蓝采和、拿着云阳板的韩湘子,与着清溪道人郑思远、大华施真人正在那个所在作贺。又只见天台山仙女,遣人送甚么仙桃,麻姑山的仙姑遣人送甚么仙酒,瑶池上王母馈娘遣入送甚么仙藕,武夷山武夷君遣人送甚么仙茶。又有东泰山、西华山、中嵩山、南衡山、北恒山五岳圣帝遣人送甚么玄鹿脯、赤鳞蹄。又有东海、西海、南海、北海四海龙王乃敖家兄弟遣人送金鳞尾、锦鳌头。钟离子命着那仙庖的官君烹着那些肴馔,列着那些果品,摆开筵席,注上酒来。那些神仙依次而坐。
正在宴饮之际,忽见纯阳子、何氏女按落云头,直进了碧天洞中,望着钟离子稽首。钟离子不胜之喜,乃曰:“纯阳一去,何归来之迟乎?”纯阳子与钟离师稽首毕,复对众仙稽首。张果老等乃间于施真人曰:“此何人斯?”施真人道:“云房之徒也。”众仙曰:“久闻,久闻,但未得会面,今见其仙风飘逸,云房果得人焉。”清溪郑思远乃问干纯阳子曰:“你出家人,还带妻子么?”纯阳子道:“此女子系淮安人氏,姓何名惠娘,名在仙籍,火龙真人命我度之耳。”众仙说道:“原来是这等。”云房子又问纯阳子,说道:“你当初誓欲化度世人,度有几否?”纯阳子道:“人心奸险,未易度化,止度有何氏女一人而已。”铁拐李道:“今日令师寿旦,我辈承他厚爱,赐以佳宴,你来得恰好,大家县饮一回。”
于是众仙齐坐下,纯阳子、何惠娘亦侍坐于侧,劝劝酬酬,极有佳趣。
纯阳子道:“吾师今日寿旦,吾初回,未有贺物,聊将所佩之剑试舞一回,以劝吾师并列位仙丈之酒。”何惠娘亦道:“妾亦无有贺仪,将所执笊篱亦舞一回,奉劝诸仙之酒。”众仙道:“试舞来。”于是纯阳子将宝剑抛起,活喇喇化作一条神龙,夭夭矫矫。何惠娘将笊篱抛起,活喇喇化作一只丹凤,翩翩翻翻。你看:一龙一凤,龙对凤,凤对龙,盘空飞舞。龙一翻身,甲鳞炫耀;凤一转翅,毛羽辉煌。众仙长看见,拍掌大笑,皆曰:“妙!妙!后进们有这样奇术,来得来得。”于是大家狂歌剧饮,不觉的白云归洞口,红日架山腰,天色晚矣。纯阳子乃指一下龙,龙依然成剑。何惠娘指一下凤,凤依然成笊篱。众仙长愈加称赞。此且不题。
却说张果老、铁拐李二仙问于钟离子道:“令徒授何仙职?”钟离子道:“敝徒度化多年,未受仙职。”铁拐李道:“既如此,明日乃朝元之期,领他们同去吴天金阙,受了天恩,岂不是美事?”钟离子道:“某亦有此意。”于是众仙长皆约会朝元,辞散而去。
及至次早,碧鸡三唱,丹凤双仪。焰摩天中,红云缭绕;通明殿上,瑞气氛氲。时玉帝御座,两阶文武,列着鹭序鹓班;一派将军,号着龙骧虎贲。时三天门大开,只见张果老、铁拐李、施真人等一齐在那里聚会。及钟离子须着吕纯阳、何惠娘至,大家拶挨而进,山呼礼毕,文武退班。钟离子复领着吕纯阳、何惠娘,俯伏金阶之下,奏道:“臣钟离权有表奏闻,伏乞圣览。”玉帝道:“有何表文?”钟离子道:“臣先年度有何中府永乐县一弟子,姓吕名嵓,未蒙天恩授以仙职。又吕嵓弟子度有淮安府玉溪村一女,姓何名惠娘,亦未受以仙职。臣今领至阙下,伏候金旨,擢入仙班。”玉帝见奏,天颜大展,说道:“钟离权既度有吕嵓,吕嵓复度有何惠娘,源流一派,仙籍垂芳,太是美事。就封吕嵓为演正警化真人之职,封何惠娘为太玄演化仙姑之职,各赐金书玉旨,擢入仙班。叩头谢恩。”
钟离子同吕真人,何仙姑谢恩已毕,玉帝复命,着金童持彩仗,玉女捧香花,又命奏乐官史奏一部钩天广乐,又令六丁神将、六甲神将摆列仪仗,送吕真人、何仙姑回转终南山碧天洞中。时吕真人荣沾天宠,各洞神仙万万千千俱来贺喜。
予素慕真仙之雅,爱捃其遗事为一部《飞剑记》,以阐扬万口云云。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