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王充在本篇中,驳斥了“道家”(秦汉方士)和“儒书”上“得道仙去”,“度世(成仙)不死”的谬论,故篇名曰“道虚”。
道家有许多得道成仙的故事,儒书上又大加渲染,致使广为流传。王充不同意这个观点,列举了近十种当时广为流传的典型事例,逐一进行驳斥。他从历史的角度指出:“淮南王刘安坐反而死,天下并闻,当时并见”;李少君“死于人中”;卢敖、项曼都离家求仙“终无所得”,怕人指责,便作“夸诞之语”“则言上天”,因此说他们“得道仙去”,甚至“举家升天”是不可能的,是没有事实根据的。至于人“服食药物”,“群谷不食”(不吃五谷),“恬淡无欲”可以“度世不死”的说法,王充指出:“吞药养性,能令人无病,不能寿之为仙”,服药过度反会中毒;人不饮食,“违所禀受”(违反生理本能),肯定要饿死;“草木无欲,寿不逾岁;人多情欲,寿至于百”,因此也是不可能的。他明确指出:“有血脉之类,无有不生,生无不死”,“夫人,物也。虽贵为王侯,性不异于物。物无不死,人安能仙”?“诸学仙术为不死之方,其必不成”!
道家“以为血脉在形体之中,不动摇屈伸,则闭塞不通。不通积聚,则为病而死”的积极说法,王充却认为:“血脉之动,亦就不安。不安,则犹人勤苦无聊也,安能得久生乎”?
【原文】
24·1儒书言:黄帝采首山铜(1),铸鼎于荆山下(2)。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3)。黄帝上骑龙,群臣、后宫从上七十余人,龙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拔,堕黄帝之弓。百姓仰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龙胡髯吁号。故后世因其处曰“鼎湖”(4),其弓曰“乌号”。《太史公记》诔五帝(5),亦云黄帝封禅已(6),仙去,群臣朝其衣冠,因葬埋之(7)。曰,此虚言也。
【注释】
(1)首山:传说在今河南省襄城县南五里。
(2)荆山:传说在今河南省阌乡县南三十五里。
(3)髯(r2n然):面部两侧的胡子。
(4)《史记·封禅书》和《汉书·郊祀志》“因”后有“名”字,可从。名:起名,命名。
(5)《太史公记》:即司马迁《史记》。诔(l7i垒):叙述死者生平,表示哀悼。
(6)封禅(sh4n扇):古代帝王到泰山祭天叫“封”,到泰山以南梁父山祭地叫“禅”。以后称筑坛祭天叫封,辟基祭地做禅。
(7)以上事参见《史记·封禅书》。
【译文】
儒者的书上说:黄帝开采了首山的铜,到荆山下去铸鼎。鼎铸成了,有条龙垂下胡子髯须伏在地上迎接黄帝。黄帝爬上去,骑在龙背上,群臣,宫中嫔妃又跟看爬上去七十多人,龙才上天离开。其余的小臣没有能上去,于是都揪着龙的髯须。龙的髯须被拔断,还弄落了黄帝的弓。老百姓抬着头看着黄帝已上天,于是抱着他的弓和龙的断胡子呼喊。所以后代因此称这个地方叫“鼎湖”,称这张弓叫“乌号”。司马迁《史记》叙述五帝生平时,也说黄帝封禅完毕,成仙而去,群臣朝拜他的衣帽,于是把它埋葬了。我认为,这是无根据的说法。
【原文】
24·2实“黄帝”者何等也?号乎?谥也?如谥,臣子所诔列也(1),诔生时所行,为之谥。黄帝好道(2),遂以升天,臣子诔之,宜以“仙”、“升”,不当以“黄”谥。《谥法》曰:“静民则法曰‘黄’(3)”。黄者,安民之谥,非得道之称也。百王之谥,文则曰“文”,武则曰“武”。文武不失实,所以劝操行也(4)。如黄帝之时质,未有谥乎?名之为“黄帝”,何世之人也?使黄帝之臣子,知君;使后世之人,迹其行(5)。黄帝之世,号谥有无,虽疑未定,“黄”非升仙之称,明矣。
【注释】
(1)列:安排,给予。
(2)道:这里指道家的炼丹求仙活动。
(3)此句《逸周书·谥法解》作:“靖民则法曰皇”。王充此记恐有误。
(4)劝:勉励。
(5)迹:推究,考查。
【译文】
事实上,“黄帝”是什么称呼呢?是生前的称号呢?还是死后的谥号呢?如果是谥号,那就是大臣们写祭文时给加上的,因为叙述他生前事迹,是为了追加谥号。黄帝喜欢道术,就因此而升天,大臣们写祭文,应该用“仙”、“升”等字,不该用“黄”字作谥号。《谥法》上说:“使人民安定而能依法办事的叫“黄”。“黄”是使人民能安定生活的谥号,并不是得道成仙的称号。众多君王的谥号,有文治的则谥号叫“文”,有武功的则谥号叫“武”。给予“文”、“武”的谥号都不能违背生前的实际情况,目的是勉励人们注意操行。要说是黄帝时社会风气质朴,还没有谥号吗?那么称他为黄帝的,是哪个时代的人呢?假使是黄帝的大臣们加的,那么他们是了解黄帝的决不会把仙号谥为“黄”;假使是后代人追加的,那么他们必定考查过黄帝生前的事迹也不会错给谥号。黄帝时代,有没有称号、谥号,虽然难以断定,但“黄”不是得道“升”、“仙”的称号,是很明确的。
【原文】
24·3龙不升天,黄帝骑之,乃明黄帝不升天也。龙起云雨,因乘而行;云散雨止,降复入渊。如实黄帝骑龙,随溺于渊也。案黄帝葬于桥山(1),犹曰群臣葬其衣冠。审骑龙而升天,衣不离形;如封禅已,仙去,衣冠亦不宜遗。黄帝实仙不死而升天,臣子百姓所亲见也。见其升天,知其不死,必也。葬不死之衣冠,与实死者无以异,非臣子实事之心,别生于死之意也(2)。
【注释】
(1)桥山:又称子午山。在今陕西省黄陵县西北。沮水穿山而过,山呈桥形,因以为名。
(2)意:意图。这里作态度讲。
【译文】
龙不能升天,黄帝骑它,就证明黄帝没有升天。龙随云雨而起,于是乘云而飞行;云散雨停,又落入深渊。如果真是黄帝骑龙升天,就会随着云雨落入深渊中淹没。根据考察,黄帝埋葬在桥山,还说大臣们在这里埋葬了他的衣帽。要是黄帝果真骑龙升天,那么他的衣服就不该离开身体;如果是黄帝封禅完毕,成仙而去,那么他的衣帽也不该留下。要是黄帝真的成仙不死而升天了,那么大臣和老百姓肯定会亲眼看见。看见他升天,知道他没有死,这是确定无疑的。如果认为埋葬没有死的人的衣帽,跟埋葬死人没有两样,这不是作臣子的应实事求是、区分活人跟死人的态度。
【原文】
24·4载太山之上者(1),七十有二君(2),皆劳情苦思(3),忧念王事,然后功成事立,致治太平。太平则天下和安,乃升太山而封禅焉。夫修道成仙与忧职勤事不同。心思道则忘事,忧事则害性。世称尧若腊(4),舜若腒(5),心愁忧苦,形体羸癯(6)。使黄帝致太平乎(7),则其形体宜如尧、舜。尧、舜不得道,黄帝升天,非其实也。使黄帝废事修道,则心意调和(8),形体肥劲,是与尧,舜异也。异则功不同矣。功不同,天下未太平而升封(9),又非实也。五帝、三王皆有圣德之优者,黄帝不在上焉(10)。如圣人皆仙,仙者非独黄帝;如圣人不仙,黄帝何为独仙?世见黄帝好方术(11),方术仙者之业,则谓帝仙矣(12)。又见鼎湖之名,则言黄帝采首山铜铸鼎,而龙垂胡髯迎黄帝矣。是与说会稽之山无以异也。夫山名曰会稽,即云夏禹巡狩(13),会计于此山上(14),故曰“会稽”。夫禹至会稽治水不巡狩,犹黄帝好方伎不升天也(15)。无会计之事,犹无铸鼎龙垂胡髯之实也。里名“胜母”(16),可谓实有于胜其母乎?邑名“朝歌”(17),可谓民朝起者歌乎(18)?
【注释】
(1)太山:即泰山。
(2)有:通“又”。七十有二君:据《初学记》卷十三引桓谭《新论》说,泰山有刻石遗址一千八百多处,其中可辩识者有七十二处。
(3)情:根据文意,疑系“精”形近而误。劳精:操心。
(4)腊(x9昔):干肉。
(5)腒(j&居):干鸟肉。
(6)羸(l6i雷):弱。癯(q*渠):瘦。
(7)致:致力,尽力。
(8)调和:和谐。这里是心情舒畅的意思。
(9)升:登上。
(10)不:即不圣,意与下文“圣人皆仙”相背,故疑“不”系“亦”形近而误。在上:在其中。
(11)方术:指道家求仙,炼仙丹等法术。
(12)根据上下文意,疑“帝”前夺一“黄”字。
(13)巡狩(sh^u受):帝王离开京城去巡察诸侯或地方官治理的地方。《孟子·梁惠王下》:“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
(14)会:盟会,会合诸侯。计:计功行赏。
(15)伎:技艺。方伎:即“方术”。
(16)里:居民点。胜母:里的名称。
(17)邑:城镇。朝歌古都邑名。在今河南省淇县。商代帝乙、帝辛的别都。
(18)以上参见《淮南子·说山训》。
【译文】
记载在泰山刻石上的,共有七十二位君主,他们都是操心苦思,忧念国事,然后功业成立,达到了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就是天下和平安定,这样才能登泰山去封禅。要知道,修道求仙跟忧心职责勤劳国事不一样。一心想得道成仙就会忘记国家大事,忧心国家大事就会伤害身体。社会上说尧瘦得像块干肉,舜瘦得像只干鸟,心愁忧苦,身体就会瘦弱。假使黄帝尽心使天下太平,那么他的身体应该像尧,舜一样干瘦。尧、舜没有得道成仙,黄帝得道升天,都不是事实。假使黄帝废弃国事一心修道,就该心情舒畅,身体粗壮结实,跟尧、舜有区别。有此区别业绩就会不一样。业绩不同,天下还没有太平就去登泰山封禅,又不是事实。在有圣德的帝王中,五帝、三王都是杰出的,黄帝也在其中。如果圣人都成了仙,成仙的就不只黄帝一个人;要是圣人不能成仙,黄帝为什么偏偏能成仙呢?世人都看见黄帝喜欢仙术,仙术是修道成仙人的事情,于是就说黄帝成仙了。人们又听说鼎湖这个名称,就说黄帝开采首山的铜去铸鼎,然后有条龙垂下胡子髯须伏下身体去迎接他。这跟说会稽山没有什么差别。山名叫会稽,就是说夏禹巡视各地,会合诸侯在这山上计功行赏,所以称为“会稽”。其实,禹到会稽是治水并没有巡视各地,就像黄帝喜欢仙术并没有升天一样。没有会合诸侯,计功行赏的事,也就没有铸鼎龙垂胡髯之类的事。里的名字叫“胜母”,能说这里真有儿子胜过他的母亲吗?城镇的名字叫“朝歌”,能说老百姓早晨起来就唱歌吗?
【原文】
24·5儒书言:淮南王学道(1),招会天下有道之人,倾一国之尊(2),下道术之士(3)。是以道术之士,并会淮南,奇方异术,莫不争出。王遂得道,举家升天,畜产皆仙,犬吠于天上,鸡鸣于云中(4)。此言仙药有余,犬鸡食之,并随王而升天也。好道学仙之人,皆谓之然(5)。此虚言也。
【注释】
(1)淮南:西汉诸侯国名。治所在寿春(今寿县)。辖境约在今安徽省淮河以南,巢湖、肥西以北,塘河以东,凤阳、滁县以西地区。淮南王:刘安(公元前179~前122年)。沛郡丰(今江苏省丰县)人。汉高祖之孙,袭父封为淮南王。是西汉的思想家、文学家。好读书鼓琴,善为文辞,才思敏捷。曾“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集体编写《鸿烈》(后称《淮南鸿烈》,也称《淮南子》)。《汉书·艺文志》列为杂家。他认为宇宙万物都是“道”派生的,道“覆天载地”,“高不可际,深不可测”。政治上主张“无为而治”。攻击儒家“俗世之学”。后以谋反事发自杀,受株连者达数千人。有集,已散失。
(2)倾:这里是委屈的意思。
(3)下:降低身份以待人。
(4)以上事参见《史记·淮南衡山列传》。
(5)然:对的,真的。
【译文】
儒者的书上说:淮南王学道,招集天下有道的人,屈国君的尊严,接待有道术的人士。因此有道术的人,一起会聚淮南王,奇异的方术,没有不争先献出的。淮南王终于得道成仙,全家升天,连家中的禽兽都成了仙,狗会在天上叫,鸡会在云中啼。这是说淮南王的仙药有多余,狗、鸡吃了,都一起随他升天。喜欢求道学仙的人,都说是真的。这话不确实。
【原文】
24·6夫人,物也。虽贵为王侯,性不异于物。物无不死,人安能仙?
鸟有毛羽,能飞不能升天。人无毛羽,何用飞升?使有毛羽,不过与鸟同,况其无有,升天如何?案能飞升之物,生有毛羽之兆(1);能驰走之物,生有蹄足之形。驰走不能飞升,飞升不能驰走,禀性受气(2),形体殊别也。今人禀驰走之性,故生无毛羽之兆,长大至老,终无奇怪(3)。好道学仙,中生毛羽,终以飞升。使物性可变,金木水火,可革更也(4)。虾蟆化为鹑,雀入水为蜃蛤(5),禀自然之性,非学道所能为也。好道之人,恐其或若等之类,故谓人能生毛羽,毛羽备具,能升天也。且夫物之生长,无卒成暴起(6),皆有浸渐(7)。为道学仙之人,能先生数寸之毛羽,从地自奋,升楼台之陛,乃可谓升天。今无小升之兆,卒有大飞之验,何方术之学成无浸渐也?
【注释】
(1)兆:征兆。这里指形状。
(2)禀性受气:王充认为,人和万物因为承受的气多少不同,就形成各种物体,因此各自的特性和形体也不一样。
(3)奇怪:异常。
(4)革更:改变。
(5)蜃(sh8n甚)蛤:大哈蜊。
(6)卒(c)促):同“猝”,突然,出乎意外。
(7)浸渐:逐渐。
【译文】
因为人是动物。即使尊贵做了王侯,本性跟动物没有差别。动物没有不死的,人又怎么能为仙人不死呢?鸟有羽毛,会飞不能升天。人没有羽毛,用什么来飞,来升天呢?假使有羽毛,不过跟鸟一样,何况没有,怎么能升天呢?考察能飞能升天的动物,生来就有羽毛的形状;能奔跑的动物,生来就有蹄子的形状。动物能奔跑的不会飞,不会升天,会飞能升天的又不能奔跑,这是因为它们承受的特性和气各不相同,所以形体也不一样的缘故。如今人承受了能奔跑的特性,所以生来就没有羽毛的形状,从长大到老,始终没有异常的变化。据说好道学仙的人,能中途长出羽毛,终于会飞能升天。即使物体的特性可以改变,金木水火,也可以改变,虾蟆能变成鹌鹑,麻雀到水里能变成大蛤蜊。这都是承受气而自然形成的特性,并不是学道能做到的。喜欢道的人,恐怕他们也许就像这一类东西,所以他们说人能长羽毛,等到羽毛具备了,就能升天。再说,动物的生长,没有突然长成猛然产生的,都有渐变的过程。为道学仙的人,假使能先长出几寸长的羽毛,从地上自己奋起,飞到楼台的台阶上,然后才说得上能升天。如今没有一点能飞升的样子,怎么会突然有直飞上天的效验,是什么道术的成功没有渐变的过程呢?
【原文】
24·7毛羽大效(1),难以观实。且以人髯发、物色少老验之(2)。物生也色青,其熟也色黄;人之少也发黑,其老也发白。黄为物熟验,白为人老效。物黄,人虽灌溉壅养(3),终不能青;发白,虽吞药养性(4),终不能黑。黑青不可复还,老衰安可复却?黄之与白,犹肉腥炙之焦(5),鱼鲜煮之熟也(6),焦不可复令腥,熟不可复令鲜。鲜腥犹少壮,焦熟犹衰老也。天养物,能使物畅至秋(7),不得延之至春。吞药养性,能令人无病,不能寿之为仙。为仙体轻气强,犹未能升天,令见轻强之验(8),亦无毛羽之效,何用升天?
【注释】
(1)大:下文有“亦无毛羽之效”,故疑“大”是“之”之误。
(2)髯:疑是衍文。“人发”、“物色”相对,可一证。下文“物生也色青,其熟也色黄;人之少也发黑,其老也发白。”正好分述上文,可二证。
(3)壅:培土施肥。养:培植。
(4)性:性命。这里作身体讲。
(5)腥:生肉。
(6)鲜:生鱼。
(7)畅:旺盛。这里是顺利生长的意思。
(8)见:同“现”。
【译文】
人生毛羽的功效,很难具体观察到。用人的头发、植物的颜色初生与衰老的情况来验证。植物生长初期颜色青,到它成熟时颜色变黄;人年少时头发颜色黑,到他年老时头发变白。颜色变黄是植物成熟的证明,头发变白是人年老的证明。植物变黄,人即使灌溉培土施肥培植它,始终不能变青;头发白了,即使吃药保养身体,始终不会变黑。黑色青色不能再还原,年老体衰怎么可以重新退回到年轻的时候去呢?黄色与白色,就像把生肉烤煳,把生鱼煮熟一样。烤煳的不能又叫它成为生肉,煮熟的不能再使它成为生鱼。生肉生鱼就像人年轻体壮一样,烤煳的肉煮熟的鱼就像人体衰年老一样。天供养植物,能使植物顺利地生长到秋天,但不能使它延长到来年春天。吃药能保养身体,能使人不生病,但不能延寿成仙人不死。成为仙人体轻气足,尚且不能升天,即令有明显的体轻气足的证明,也没有长羽毛的证明,用什么来升天呢?
【原文】
24·8天之与地皆体也。地无下,则天无上矣。天无上,升之路何如?
穿天之体,人力不能入。如天之门在西北,升天之人,宜从昆仑上(1)。淮南之国,在地东南,如审升天,宜举家先从昆仑(2),乃得其阶。如鼓翼邪飞趋西北之隅(3),是则淮南王有羽翼也。今不言其从之昆仑,亦不言其身生羽翼,空言升天,竟虚非实也。
【注释】
(1)昆仑:昆仑山,古人认为它是人间最高的山。
(2)从:天门在西北,淮南在东南,所以必须先迁移到西北,以昆仑为阶梯,故疑“从(從)”系“徙”形近而误。下文“今不言其从之昆仑”,“从”亦系“徙”之误。
(3)邪:通“斜”。
【译文】
天和地都是实体。没有比地更低的地方,那么也没有比天更高的地方。
没有比天更高的地方,那么升天的路怎么走呢?如果要穿透天体,靠人力是不可能进去的。如果天的门在西北,升天的人应该从昆仑山上。淮南国,在地的东南,如果确实要升天,淮南王应该全家先迁移到昆仑山,才能得到上天的阶梯。要是淮南王能展翅斜着向西北角飞,这就是说他有翅膀了。现在不说淮南王迁移昆仑山,也不说他身上长有翅膀,而凭空说他升天,可见终究是虚假不真实的。
【原文】
24·9案淮南王刘安,孝武皇帝之时也(1)。父长(2),以罪迁蜀严道(3),至雍道死(4)。安嗣为王,恨父徙死,怀反逆之心,招会术人,欲为大事(5)。伍被之属(6)。充满殿堂,作道术之书,发怪奇之文,合景乱首(7)。八公之传欲示神奇(8),若得道之状。道终不成,效验不立,乃与伍被谋为反事,事觉自杀。或言诛死。诛死、自杀,同一实也。世见其书深冥奇怪(9),又观八公之传似若有效,则传称淮南王仙而升天,失其实也。
【注释】
(1)孝武皇帝:即汉武帝。
(2)长:淮南王刘长,汉高祖刘邦的第六子。因屡上书出言不逊,获罪,被废王,流放到蜀郡严道。途中绝食,死于雍道。
(3)蜀:蜀郡。治所在成都。西汉时辖境相当今四川省松潘县以南,北川县、彭县、洪雅县以西,峨边县、石棉县以北,邛崃山、大渡河以东,以及大渡河与雅砻(l¥ng龙)江之间康定县以南、冕宁县以北地方。道:汉代在少数民族聚居区所设置的县称道。严道:古具名。治所在今四川省荥经县。
(4)雍:古县名。在今陕西省凤翔县南。
(5)大事:这里指谋反。
(6)伍被:西汉时楚人。极有才能,曾为淮南中郎,淮南王刘安的主要谋士。刘安策划谋反,曾多次劝阻,被刘安囚禁三月。被释,为刘安策划谋反,事发,被诛。属:类。
(7)景(y!ng影):同“影”。合景:形影不离。乱首:作乱的头子,指刘安。
(8)八公:指刘安手下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等八个方士。传:疑“俦”形近而误。下文同。俦(ch¥u仇):辈、类。
(9)其书:指刘安及其养士苏飞、李尚、伍被等著的《淮南子》一书。深冥:深奥莫测。
【译文】
考察淮南王刘安是孝武皇帝时人。他父亲刘长,因为获罪被流放蜀郡严道,在去雍县路上死了。刘安继承做了淮南王,怀恨他父亲被流放而死,怀有叛逆之心,于是招聚有道术的人,想为谋反作准备。这样伍被之类,充满大殿,写作道术的书,发表稀奇古怪的文章,与作乱的首领形影不离。八公之类的人想显示自己的神奇,装作好像修仙得道的样子。修道终究没有成功,没有效果,于是跟伍被策划谋反的事,事情被发觉而自杀。有人说是被处死。被处死与自杀,同是一回事。世人看见他们写的书深奥莫测罕见怪异,又看见八公之类好像有成效的样子,就流传说淮南王成仙而且升天,这就失掉了它的真实性。
【原文】
24·10儒书言:卢敖游乎北海(1),经乎太阴(2),入乎玄关(3),至于蒙谷上(4),见一士焉,深目玄准(5),雁颈而戴肩(6),浮上而杀下(7),轩轩然方迎风而舞。顾见卢敖,樊然下其臂(8),遁逃乎碑下(9)。敖乃视之,方卷然龟背而食合梨(10)。卢敖仍与之语曰:“吾子唯以敖为倍俗(11)”,去群离党(12),穷观于六合之外者(13),非敖而已(14)。敖幼而游,至长不伦解(15),周行四极,唯北阴之未窥(16)。今卒睹夫子于是,殆可与敖为友乎?”若士者悖然而笑曰(17):“嘻!子中州之民也(18),不宜远至此。此犹光日月而戴列星(19),四时之所行,阴阳之所生也。此其比夫不名之地(20),犹■屼也(21)。若我,南游乎罔浪之野(22),北息乎沉薶之乡(23),西穷乎杳冥之党(24),而东贯须懞之先(25)。此其下无地,上无天,听焉无闻,而视焉则营(26);此其外犹有状,有状之余,壹举而能千万里,吾犹未能之在(27)。今子游始至于此,乃语穷观,岂不亦远哉!然子处矣。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上(28),吾不可久。”若士者举臂而纵身,遂入云中。卢敖目仰而视之,不见,乃止喜(29)。心不怠(30),怅若有丧,曰:“吾比夫子也,犹黄鹄之与壤虫也(31),终日行而不离咫尺(32),而自以为远,岂不悲哉(33)!”若卢敖者(34)。
【注释】
(1)卢敖:战国时燕国人。秦始皇时为博士,奉命去求仙,逃隐卢山不归。乎:于。海:指荒远的地方。
(2)太阴:这里指极北的地方。
(3)关:《淮南子·道应训》作“阙”,故疑“关(關)”系“阙(闗)”形近而误。《三国志·蜀书·杜周杜许孟来尹李谯郤传·郤正》;“卢敖翱翔乎玄阙”可证。玄阙:传说中北方的一座大山。
(4)蒙谷:传说中北方的一座山。
(5)深目:凹眼睛。玄:通“悬”。准:鼻子。玄准:高鼻子。本句应与下句“雁颈而戴肩”句法一样,故疑“目”下夺一“而”字。《淮南子·道应训》正有“而”字,可证。
(6)戴:章录杨校宋本作“戴”,形近而误,可从……:通“鸢”。鸢(yu1n渊):老鹰。
(7)浮:这里是胖的意思。杀:这里是瘦的意思。
(8)樊:纷杂。
(9)碑下:竖的山石后面。
(10)然:疑是衍文,章录杨校宋本无“然”字,可证,梨:旧校曰:“一本作‘■’,后文有“若士者食合蜊之肉”,故疑“梨”应作“蜊”。合蜊:蛤蜊。
(11)吾子:您。倍:通“背”,背弃。
(12)党:亲戚,朋辈。
(13)六合:指天地四方。
(14)非:责备,瞧不起。
(15)伦:《淮南子·道应训》作“渝”,可从。渝:改变。解(xi8懈):通“懈”,懈怠,松驰。
(16)北阴:指最北方。
(17)若士者:那个人。悖(b¥勃):通“勃”。
(18)中州:中原地区,内地。
(19)戴:章录杨校宋本作“载”,形近而误,可从。载:充满。列:众多。
(20)夫:那些。
(21)■屼(t&w&突乌):孤秃的山。
(22)罔浪:没有边际。
(23)沉薶(m2i埋):沉寂。乡:地方。
(24)杳(y3o咬)冥:幽深渺茫。党:地方。
(25)须懞:《淮南子·道应训》作“鸿濛”,可从。先:疑是“光”形近而误。鸿濛之光:日光。
(26)营:通“荧”,光亮微弱。这里是眼花的意思。
(27)在:这里是那个地方的意思。
(28)汗漫:不可知,虚无飘渺。这里指某个仙人,也可以作仙人解释。期:约会。九垓(g1i该):九重天。道家认为是天的最高处。
(29)喜:《淮南子·道应训》作“驾”,可从。止驾:停止驾车前进。
(30)怠(y0怡):通“怡”,和悦,愉快。
(31)黄鹄(h*胡):鸟名。形似天鹅,传说中仙人所乘的大鸟。壤虫:指地上的小虫。
(32)咫(h!只):八寸。尺:十寸。咫尺:形容距离很近。
(33)以上事参见《淮南子·道应训》。
(34)此四字与上下文不贯通,故疑是衍文。
【译文】
儒者的书上说:卢敖在北方边远地区游历,经过最北边,进入玄阙,到了蒙谷山上,看见一个人,凹眼睛高鼻子,雁长颈鹰凸肩,上身肥胖下身瘦削,飘飘然正迎风而舞。反脸看见卢敖,慌忙放下手臂,逃到竖石后边。卢敖才看见他,正像龟样弓着背在吃蛤蜊。于是就跟他讲话:“您是仅仅把我当作抛弃人间,离开亲友,才遍游天地四方之外的人,而瞧不起我罢。”我从小就游历,到老不改变,不松懈,走遍了各处边远的地方,只有最北边还没有看过。今天终于在这里见到了先生,大概先生能跟我做个朋友吧?“那个人突然大笑说:“嘻!你是中原地方的人,不该远游到这里。这里还是日月照耀,布满群星,春夏秋冬交替出现,阴气阳气产生的地方。这比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地方来,就像孤秃的小山一样。像我,南到无边无际的旷野游玩,北在无声无息的地方休息,西走遍了幽深渺茫的地方,而东穿过大地到了太阳升起的地方。这些地方没有比地更低的,也没有比天更高的,听也听不见,而一看就眼花;这些地方外表上还有形状,至于有形状以外无形状的地方,一跃就能千万里,我还未能到过那样的地方。今天你游历刚到这里,就说游遍了,岂不差得太远了吗!这样,你就留下来。我跟汗漫在九重天上有个约会,不能久留。”那个人抬臂一纵身,就进了云中。卢敖抬头看他,已经不见了,这才停止前进。但他心中不愉快,感到惆怅像丢了什么,说:“我比先生,就像黄鹄与小虫,整天走就没有超过咫尺,而自己却认为走得远,难道不可悲吗!”
【原文】
24·11唯龙无翼者,升则乘云。卢敖言若士者有翼,言乃可信。今不言有翼,何以升云?且凡能轻举入云中者,饮食与人殊之故也。龙食与蛇异,故其举措与蛇不同。闻为道者服金玉之精,食紫芝之英(1),食精身轻,故能神仙。若士者食合蜊之肉,与庸民同食,无精轻之验,安能纵体而升天?闻食气者不食物,食物者不食气。若士者食物如不食气(2),则不能轻举矣。
【注释】
(1)芝:灵芝。英:花。
(2)如:而。
【译文】
会飞的动物中只有龙没有翅膀,要飞升就乘云。卢敖说那个人有翅膀,他的话才可信。如今不说有翅滂,怎么能飞升到云里呢?况且凡是能够轻轻一跃进入云中的,都是因为吃的东西跟人不同的缘故。龙吃的跟蛇不一样,所以龙的举动与蛇不相同。听说修道的吞服纯的金玉,吃紫灵芝的花,吃精美的东西身体会轻捷,所以能成神仙。那个人吃蛤蜊的肉,跟一般人是同样的食物,没有吃得精美身体轻捷的证明,怎么能一纵身体就升天呢?听说以气为食的不吃东西,吃东西的不以气为食。那个人吃东西而不以气为食,那么就不会轻轻一跃进入云中。
【原文】
24·12或时卢敖学道求仙,游乎北海,离众远去,无得道之效,惭于乡里,负于论议(1),自知以必然之事见责于世(2),则作夸诞之语(3),云见一士。其意以为,有求,仙之未得(4),期数未至也(5)。淮南王刘安坐反而死(6),天下并闻,当时并见,儒书尚有言其得道仙去、鸡犬升天者;况卢敖一人之身,独行绝迹之地,空造幽冥之语乎?是与河东蒲坂项曼都之语无以异也(7)。
【注释】
(1)负:这里有羞耻的意思。
(2)见:被。
(3)作:这里是捏造的意思。
(4)有求:仙之未得:疑系“有仙,求之未得”之误倒。后文有“其意欲言道可学得,亦审有仙人”与此同意,可证。
(5)期数:这里指命中注定该成仙的期限。
(6)坐:因犯某罪。
(7)河东:郡名。治所在安邑(今山西省夏县西北)。辖境相当今山西省沁水以西,霍山以南地区。蒲坂:古县名。在今山西省永济县西蒲州镇。项曼都:人名。
【译文】
或许是卢敖学道求仙,到北方边远地区游历,由于离开大家远行,没有得道的效果在乡亲面前感到惭愧,在议论面前感到羞耻,自己知道会因这事被世人指责,就捏造荒唐的话,说见到了一个人。他的意思认为,是有仙人的,自己求仙未能实现,是因为“期数”还没有到。淮南王刘安因犯谋反罪而死,天下人都知道,当时的人都看见的,儒者的书上尚且有说他得道成仙升天而去、鸡犬也跟随升天的;何况卢敖只身一人,走到没有人迹的地方,而凭空捏造出一些神秘莫测的话呢?这跟河东郡蒲坂镇项曼都的说法没有两样。
【原文】
24·13曼都好道学仙,委家亡去(1),三年而返。家问其状,曼都曰:“去时不能自知,忽见若卧形(2),有仙人数人(3),将我上天(4),离月数里而止。见月上下幽冥,幽冥不知东西。居月之旁,其寒凄怆。口饥欲食,仙人辄饮我以流霞一杯(5)。每饮一杯,数月不饥。不知去几何年月,不知以何为过,忽然若卧,复下至此(6)。”河东号之曰“斥仙(7)”。实论者闻之,乃知不然。
【注释】
(1)亡:出外。
(2)见:疑衍文。后文有“忽然若卧”,可证。卧:这里是睡觉的意思。
(3)有仙人数人:《太平御览》卷三四引《论衡》文作“有数仙人”,可从。
(4)将:送。
(5)流霞:神话传说中的仙酒名。
(6)以上参见《抱朴子·祛惑》。
(7)斥仙:被贬斥的仙人。
【译文】
项曼都喜欢学道求仙,弃家出走,三年才回来,家里人问他离家后的情况,曼都说:“离开家的时候连自己也不知道,忽然像睡着一样,有几个仙人把我送上了天,到离月亮几里远就停下来。看见月亮四周幽深渺茫,幽深渺茫得使人不知道是东是西。住在月亮旁边,那儿寒冷凄凉。口饿得想吃东西,仙人就拿一杯“流霞”给我喝。每喝一杯,几个月不会饿。不知道离开了多少年月,也不知道因为犯了什么过错,忽然像睡着一样,又被降到这里。”这样河东郡的人就称他叫“斥仙”。尊重事实的人听了这些,就知道不真实。
【原文】
24·14夫曼都能上天矣,何为不仙?已三年矣,何故复还?夫人去民间,升皇天之上,精气形体,有变于故者矣(1)。万物变化,无复还者。复育化为蝉(2),羽翼既成,不能复化为复育。能升之物,皆有羽翼,升而复降,羽翼如故。见曼都之身有羽翼乎,言乃可信;身无羽翼,言虚妄也。虚则与卢敖同一实也。或时闻曼都好道(3),默委家去,周章远方(4),终无所得,力倦望极(5),默复归家,惭愧无言,则言上天。其意欲言,道可学得,审有仙人,己殆有过,故成而复斥,升而复降。
【注释】
(1)故:本来。
(2)复育:蝉的幼虫。
(3)闻:疑是衍文。上文有“或时卢敖好道求仙”与本句例同,可证。
(4)周章:周游流览。
(5)力:体力。望极:绝望。
【译文】
既然曼都能上天,为什么不成仙呢?已经三年了,为什么又回来呢?人离开人间,飞升到皇天上,精气与形体,本来就会有变化。万物变化,没有再还原的。复育变化成蝉,翅膀完全长成,就不能再变成复育了。会飞的动物,都有翅膀,升上去又降下来,翅膀仍然像原来一样。要看见曼都身上长有翅膀,他的话才能相信;身上没有翅膀,他的话就是假的。虚假的程度跟卢敖是同一种情况。也许曼都喜欢道术,悄悄地弃家出走,周游远方,终于没有得到什么,但身体疲乏感到绝望,悄悄地又回到家里,惭愧得无话可说,就只好说自己已经上过天。他的意思想说,道是能学到的,确实有仙人,自己恐怕有过错,所以成仙之后又被贬斥,升天了又被降到人间。
【原文】
24·15儒书言:齐王疾痟(1),使人之宋迎文挚(2)。文挚至,视王之疾,谓太子曰:“王之疾,必可已也(3)。虽然,王之疾已,则必杀挚也。”太子曰:“何故?”文挚对曰:“非怒王,疾不可治也。王怒,则挚必死。”太子顿首强请曰(4):“苟已王之疾,臣与臣之母以死争之于王,必幸臣之母(5)。愿先生之勿患也。”文挚曰:“诺,请以死为王(6)。”与太子期,将往不至者三,齐王固已怒矣。文挚至,不解屦登床履衣(7),问王之疾。王怒而不与言。文挚因出辞以重王怒(8)。王叱而起,疾乃遂已。王大怒不悦,将生烹文挚。太子与王后急争之而不能得,果以鼎生烹文挚。爨之三日三夜(9),颜色不变。文挚曰:“诚欲杀我,则胡不覆之,以绝阴阳之气?”王使覆之,文挚乃死(10)。夫文挚,道人也,入水不濡,入火不焦,故在鼎三日三夜,颜色不变。此虚言也。
【注释】
(1)齐王:这里指齐湣(m!n敏)王。齐湣王(?~公元前284年),一作齐闵王、齐愍王。战国时齐国君主。田氏,名地(一作遂)。约公元前301~前284年在位。使齐国曾一度强盛,与秦昭王并称东西帝。后五国联合攻齐,兵败,出走到莒(今山东省莒县),不久被杀。疾痟(xi1o肖):害头疼病。
(2)文挚:一个所谓得道的人。
(3)已:这里作治好讲。
(4)顿首:叩头,磕头。强(qi3ng抢):尽力,努力。
(5)必幸臣之母:文义不明。《吕氏春秋·至忠》作:“王必幸臣与臣之母”,可从。幸:宠幸。这里是答应要求的意思。
(6)请:愿。为:治病。
(7)屦(j)具):麻、葛等制成的单底鞋。履衣:文义不明。《吕氏春秋·至忠》作“履王衣”,可从。履:踩,踏。
(8)出辞:口出言词,说话。
(9)爨(cu4n窜):烧火煮东西。
(10)以上事参见《吕氏春秋·至忠》。
【译文】
儒者的书上说:齐湣王得了头疼病,派人去宋国接文挚。文挚来了,察看了齐王的病之后,对太子说:“王的病,肯定可以治好。虽然这样,王的病治好了,但他肯定要杀我。”太子问:“为什么呢?”文挚回答说:“要是不激怒齐王,他的病就不能治好。齐王被激怒,那么我必死无疑。”太子磕头竭力恳请说:“如果治好了父王的病,我跟我母亲将以死向父王力争。父王一定会答应我跟我母亲的请求。请先生不用害怕。”文挚说:“好,我愿冒死给王治病。”于是跟太子约定日期去给齐王治病,但是三次说好要去都没有去,齐王本来已被激怒。文挚来了,不解鞋就上床踩着齐王的衣服,问齐王的病。齐王心里生气不跟他说话。文挚便说重话使王发怒。齐王高声大骂翻身而起,病于是就好了。但是齐王仍然大发皮气不高兴,要活活地把文挚煮死。太子和王后赶忙为他恳求却得不到齐王的允许,果真用鼎活活地煮文挚。烧火煮了他三天三夜,他颜色一点不变。文挚说:“实在想杀我,那为什么不盖上盖子,以断绝阴气和阳气呢?”齐王让人盖上盖子,文挚才被煮死。文挚是得道的人,入水不会被沾湿,进火不会被烧焦,所以在鼎里三天三夜,颜色一点不改变。这是虚假的说法。
【原文】
24·16夫文挚而烹三日三夜(1),颜色不变,为一覆之故,绝气而死,非得道之验也。诸生息之物(2),气绝则死。死之物(3),烹之辄烂。致生息之物密器之中(4),覆盖其口,漆涂其隙,中外气隔,息不得泄(5),有顷死也(6)。如置汤镬之中(7),亦辄烂矣。何则?体同气均,禀性于天,共一类也。文挚不息乎,与金石同,入汤不烂,是也;令文挚息乎(8),烹之不死,非也。令文挚言,言则以声,声以呼吸,呼吸之动,因血气之发(9)。血气之发,附于骨肉。骨肉之物,烹之辄死。今言烹之不死,一虚也。既能烹煮不死,此真人也(10),与金石同。金石虽覆盖,与不覆盖者无以异也。今言文挚覆之则死,二虚也。置人寒水之中,无汤火之热,鼻中口内不通于外(11),斯须之顷(12),气绝而死矣。寒水沉人,尚不得生,况在沸汤之中,有猛火之烈乎!言其入汤不死,三虚也。人没水中,口不见于外(13),言音不扬。烹文挚之时,身必没于鼎中。没则口不见,口不见则言不扬。文挚之言,四虚也。烹辄死之人,三日三夜颜色不变,痴愚之人,尚知怪之。使齐王无知,太子群臣宜见其奇。奇怪文挚,则请出尊宠敬事,从之问道(14)。今言三日三夜,无臣子请出之言,五虚也。此或时闻文挚实烹(15),烹而辄死,世见文挚为道人也,则为虚生不死之语矣(16)。犹黄帝实死也,传言升天;淮南坐反,书言度世(17)。世好传虚,故文挚之语传至于今。
【注释】
(1)而:能。
(2)生息:活着能呼吸的。
(3)根据上下文意,疑此三字是衍文。
(4)致:疑“置”同声而误。下文有“置汤镬之中”,“置人寒水之中”句法与此相同,可证。
(5)泄:流出,散发。
(6)有顷:一会儿。
(7)汤:开水。镬(hu^或):古代无足的鼎,作用类似锅,大的镬也用作刑具。
(8)令:章录杨校宋本作“今”,形近而误,可从。
(9)因:依靠。发:发送。这里是运行的意思。
(10)真人:道家称成仙的人。
(11)外:这里指水面之外。
(12)斯须:片刻。
(13)见:同“现”,显露。
(14)从:跟随。
(15)闻:疑是衍文。前文“或时闻曼都好道”与此同例,可证。
(16)虚生:无中生有。
(17)度世:出世,脱离现世。这里是成仙的意思。
【译文】
文挚能被煮三天三夜,颜色一点不变,却因为一盖上盖子的缘故,就断气而死,这就是没有得道的证明。凡活着能呼吸的东西,气一断就会死,一煮就会烂。如果把有生命的东西放在严密的器皿中,用盖子盖上它的口,用漆涂抹它的缝隙,把里外的气隔断,呼吸不能相通,他立即就会死。如果放在开水镬里,也立即会被煮烂。为什么呢?因为有生命之物的身体同他的气一样,是从天禀受来的特性,所以是相同的一类。要说文挚不需要呼吸,跟金石一样,放进开水里煮不烂,这可以;如今文挚需要呼吸,又煮他不死,那不可能。如果文挚要说话,说话是靠声音,声音靠呼吸。呼吸靠运动,运动靠血气的运行。血气的运行,依附于骨肉。有骨肉的东西,一煮他就死。如今说煮它不死,这是虚假之一。既然会煮不死,这是仙人,跟金石一样。金石即使盖上鼎的盖子,跟不盖盖子没有两样。现在说文挚,盖上盖子就死了,这是虚假之二。要是把人放在冷水里,没有开水与火的热量,鼻与口跟水面不相通,片刻之间,就会断气而死。冷水淹没了人,尚且不得活,何况是在滚开的水中,下边还有猛烈的火呢!说他被放进开水里不死,这是虚假之三。人被淹没在水里,口不露在水面之外,说话的声音不能传扬。煮文挚的时候,他的身体肯定被淹没在鼎的水中,被淹没了,那么口就不会露出水面,口不露出水面那么说话就不会传扬。文挚能说话,这是虚假之四。一煮就死的人,三天三夜颜色一点不变,就是痴呆和傻瓜,尚且都知道是件神奇的事情。即使齐王无知,太子和大臣们也该看出这件神奇的事。认为文挚很神奇,就应请求齐王把他放出来,敬重、宠信、恭敬地侍奉他,向他问道。如今说他三天三夜颜色一点不变,又没有大臣们请求齐王放他出来的话,这是虚假之五。这也许是文挚确实被煮,一煮就死了,世人见文挚是学道的人,就无中生有的造出他不会死的后来。就像黄帝真死了,还传说他升天;淮南王犯了谋反罪,儒者的书上却说他成了仙。世人喜欢传说毫无根据的事,所以关于文挚的话一至流传到今天。
【原文】
24·17世无得道之效,而有有寿之人。世见长寿之人,学道为仙,逾百不死,共谓之仙矣。何以明之?如武帝之时,有李少君以祠灶、辟谷、却老方见上(1),上尊重之。少君匿其年及所生长,常自谓七十,而能使物却老(2)。其游以方遍诸侯,无妻。人闻其能使物及不老,更馈遗之,常余钱金衣食(3)。人皆以为不治产业饶给(4),又不知其何许人,愈争事之。少君资好方(5),善为巧发奇中(6)。尝从武安侯饮(7),座中有年九十余者,少君乃言其王父游射处(8)。老人为儿时,从父识其处(9),一座尽惊。少君见上,上有古铜器,问少君。少君曰:“此器齐桓公十五年陈于柏寝(10)。”已而案其刻(11),果齐桓公器,一宫尽惊,以为少君数百岁人也。久之,少君病死(12)。今世所谓得道之人,李少君之类也。少君死于人中,人见其尸,故知少君性寿之人也(13)。如少君处山林之中,入绝迹之野,独病死于岩石之间,尸为虎狼狐狸之食,则世复以为真仙去矣。
【注释】
(1)李少君:字云翼。汉时临淄(今山东省淄博市东北旧临淄)人。曾以“祠灶、辟谷、却老”的方术,得到汉武帝的宠幸。祠灶:祀祭灶神。辟:排除、断绝。辟谷:不吃五谷。却:退回。却老:不老,返老还童。上:指汉武帝。
(2)能:而即能,故疑“能”是衍文。《史记·封禅书》作“能使物却老”,可证。(3)钱金:疑为“金钱”之误倒。《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均作“金钱”,可证。
(4)《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业”后有“而”字,可从。饶给:富
(5)资:凭借。
(6)发:发现。这里是猜测的意思。
(7)武安侯:田蚡(f6n坟)。汉景帝王皇后弟,汉武帝即位以国舅封武安侯,官太尉。窦太后死,任为丞相。
(8)《史记·封禅书》“言”下有“与”字,可从。王父:这里指祖父。
(9)疑:“从”后脱“其王”二字。《史记·封禅书》:“老人为儿时,从其大父”“大父”即“王父”,可一证。下文有“老父为儿,随其王父”,可二证。识(h@志):记得。
(10)柏寝:即柏寝台。春秋时齐国的台名。台在今山东省广饶县内。
(11)已而:不久。这里作后来讲。刻:铜器上的铭文。
(12)以上事参见《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
(13)性:生命。性寿:长寿。
【译文】
世人没有得道的功效,而有长寿的人。世人看见长寿的人,学道求仙,超过百岁不死,大家就说他们成仙了。用什么证明呢?像汉武帝的时候,有个李少君用祀祭灶神,不吃五谷,返老还童的方术去拜见汉武帝,武帝很敬重他。李少君隐瞒自己的年龄及生长的地方,常常自称有七十岁,能够使用药物返老还童。他用方术在诸侯间到处游说,没有妻子。人们听说他能使用药物使人长生不老,就轮番赠送他东西,因此他经常金钱衣食用不完。人们都认为他不治产业却很富足,又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就更加争着侍奉他。李少君凭着奇妙的方术,善于巧妙地猜测事情,而且总是出奇地说中。他曾经与武安侯一道喝酒,在座的人中有位年纪九十多岁的老人,李少君却说起跟他祖父去过的打猎的地方。老人还是小孩的时候,跟随他祖父打过猎,还记得是那个地方,于是满座的人全感到吃惊。李少君去拜见皇上,皇上拿出一件古铜器问他。少君说:“这件铜器是齐桓公十五年陈列在柏寝的。”后来查看铜器铭文,果然是齐桓公的铜器,整个宫中的人都感到吃惊,认为他有好几百岁了。过了很久,李少君得病死了。现在世人认为得道的人,不过像李少君之类。李少君死在人世间,人们看见过他的尸体,所以知道他是长寿的人。如果李少君住在山林里,去到人烟绝迹的荒野,偏偏病死在岩石之间,尸体被虎狼狐狸吃了,那么世人又会认为他真的成仙离开人世了。
【原文】
24·18世学道之人无少君之寿,年未至百,与众俱死。愚夫无知之人,尚谓之尸解而去(1),其实不死。所谓尸解者,何等也(2)?谓身死精神去乎,谓身不死得免去皮肤也?如谓身死精神去乎,是与死无异,人亦仙人也;如谓不死免去皮肤乎,诸学道死者骨肉具在(3),与恒死之尸无以异也。夫蝉之去复育,龟之解甲,蛇之脱皮,鹿之堕角,壳皮之物解壳皮,持骨肉去,可谓尸解矣。今学道而死者,尸与复育相似,尚未可谓尸解。何则?案蝉之去复育,无以神于复育。况不相似复育(4),谓之尸解,盖复虚妄失其实矣。太史公与李少君同世并时,少君之死,临尸者虽非太史公,足以见其实矣。如实不死,尸解而去,太史公宜纪其状,不宜言死。其处座中年九十老父为儿时者,少君老寿之效也。或少君年十四五,老父为儿,随其王父。少君年二百岁而死(5),何为不识?武帝去桓公铸铜器(6),且非少君所及见也。或时闻宫殿之内有旧铜器,或案其刻以告之者,故见而知之。今时好事之人,见旧剑古钩(7),多能名之(8),可复谓目见其铸作之时乎?
【注释】
(1)尸解:道家认为修道者死后,留下形骸,魂魄散去成仙,称为尸解。
(2)等:等同,相同。这里作意思讲。
(3)具:递修本作“俱”,可从。
(4)不相似复育:指学道的人死去骨肉俱在,跟带着骨肉脱壳而变成蝉的复育不一样。
(5)二百岁:疑为“一百岁”之误。九十老父为儿时,少君年十四五,可证。
(6)语句不完整,疑有脱文。
(7)钩:古代似剑而曲的一种兵器。
(8)名:说出。
【译文】
社会上学道的人没有李少君长寿,年龄还没有到一百岁,就跟众人一齐死去。笨蛋、没有知识的人,尚且都说他们尸解成仙而去,的确没有死。所谓尸解,是什么意思呢?是说身体死了精神成仙而去呢,还是说身体没有死只是脱掉一层皮呢?如果说身体死了精神成仙而去,这跟一般人死没有两样,那么所有的人也都成为仙人了;如果说身体没有死只是脱掉一层皮,那么凡是学道死去的人骨肉都在,跟平常人死了的尸体也没有两样。蝉脱去幼虫的壳,乌龟脱掉甲壳,蛇脱落一层皮,鹿退落它的角,有壳皮的动物脱掉它的壳皮,都带着骨肉离开,这可以说是尸解了。如今学道而死去的人,即使尸体跟蝉的幼虫相似,还不能够说是尸解。为什么呢?因为考察蝉脱去幼虫时的壳,并没有比脱壳前的幼虫神奇。况且学道的人死去骨肉都在,跟蝉脱壳的幼虫不一样,称他们尸解,恐怕又不符合真实情况。太史公司马迁与李少君是同代同时的人,少君死的时候,到尸体旁边哀悼的虽然不是他,他也完全知道李少君的真实情况。如果少君真是没有死,只是尸解而去,太史公应该记下当时情况,不应该说他病死。李少君能说出同座中九十岁老人做孩子时到过的方,这是他长寿的证明。或许当时少君十四五岁,老父还是孩子,常跟着他的祖父游玩。少君百把岁才死,怎么会不记得玩过的地方呢?汉武帝离齐桓公铸造铜器时间相隔很远,而且又不是少君亲眼看见。或许是听见宫中有古铜器,有人查看过那上面的刻辞而告诉了李少君,所以一看见他就知道。现在喜欢这类事情的人,看见古剑古钩,大多能说出它们的时间及有关的情况,难道能又说他们亲眼看见古铜器铸造时的情况吗?
【原文】
24·19世或言东方朔亦道人也(1),姓金氏(2),字曼倩。变姓易名,游宦汉朝(3)。外有仕宦之名,内乃度世之人。此又虚也。
【注释】
(1)东方朔(公元前154~前93年):姓东方,名朔,字曼倩。平原厌次(今山东省惠民县)人。西汉时文学家。汉武帝时,为太中大夫。性诙谐滑稽。后来关于他的传说很多。善辞赋,《答客难》较为有名。《汉书·艺文志》杂家有《东方朔》二十篇,今散佚。
(2)姓金氏:《风俗通义·正失》:“俗言东方朔太白星精”太白星,即是金星。这或许是东方朔姓金的来源。
(3)游宦:在外做官。
【译文】
社会上有人说东方朔也是得道的人,姓金,字曼倩。他改变姓名,到汉朝做官。表面上有做官的名声,实际上却是成仙的人。这话又是虚假的了。
【原文】
24·20夫朔与少君并在武帝之时,太史公所及见也。少君有教道、祠灶、却老之方(1),又名齐桓公所铸鼎,知九十老人王父所游射之验,然尚无得道之实,而徒性寿迟死之人也。况朔无少君之方术效验,世人何见谓之得道?案武帝之时,道人文成、五利之辈,(2),入海求仙人,索不死之药,有道术之验(3),故为上所信。朔无入海之使,无奇怪之效也。如使有奇,不过少君之类及文成、五利之辈耳,况谓之有道(4)?此或时偶复若少君矣,自匿所生之处,当时在朝之人不知其故,朔盛称其年长,人见其面状少,性又恬淡,不好仕宦,善达占卜、射覆(5),为怪奇之戏,世人则谓之得道之人矣。
【注释】
(1)教:《史记·封禅书》作“谷”,可从。谷道:即辟谷之道。前文有“李少君以祠灶、辟谷、却老方见上”,可证。
(2)文成:齐人少翁,以神鬼方见上,被授予文成将军。五利:胶东宫人栾大,被授予五利将军。
(3)以上事参见《史记·封禅书》。
(4)况:通“贶”,称许。
(5)射覆:古代一种近似占卜的游戏。在翻盖的器皿里面,放上东西,叫人来猜测,称为射覆。
【译文】
东方朔和李少君同在汉武帝时候,太史公能够见到他们。李少君有不吃五谷、祀祭灶神、返老还童的方术,又能说出齐桓公十五年铸造铜鼎的事,还有他知道九十岁老人祖父打猎地方的证明,然而都还没有得道的事实,却仅只是个长寿晚死的人。何况东方朔没有李少君的方术效验,世人根据什么说他得道了呢?考察汉武帝的时候,有道人文成、五利之辈,到海外去寻找仙人,寻求不死的药,因为有道术的证明,所以为皇上所相信。东方朔没有被派到海外去的使命,又没有神奇表现的证明。如果出使有神奇的表现,也不过是李少君之类和文成、五利之辈罢了,怎么就称赞他得道呢?这也许碰巧又是个像李少君的人,自己隐瞒了生长的地方,当时在朝的人不知道他原来的情况,而东方朔又极力宣扬他自己年长,人们看他脸貌年轻,性格又清静少欲,不喜欢做官,精通占卜、射覆,爱做神奇的游戏,于是世人就认为他是得道的人。
【原文】
24·21世或以老子之道为可以度世,恬淡无欲,养精受气。夫人以精神为寿命,精神不伤,则寿命长而不死。成事:老子行之,逾百度世,为真人矣。
【译文】
社会上有人认为老子的道术可以成仙,于是就清静无欲,保养精神爱惜元气。因为人以精神为寿命,精神不受伤害,那么寿命就长而不死。这是既成事实:老子奉行它,超过百岁脱离尘世,成了仙人。
【原文】
24·22夫恬淡少欲,孰与鸟兽(1)?鸟兽亦老而死。鸟兽含情欲,有与人相类者矣(2),米足以言。草木之生何情欲,而春生秋死乎?夫草木无欲,寿不逾岁;人多情欲,寿至于百。此无情欲者反夭,有情欲者寿也。夫如是,老子之术,以恬淡无欲延寿度世者,复虚也。或时老子,李少君之类也,行恬淡之道,偶其性命亦自寿长。世见其命寿,又闻其恬淡,谓老子以术度世矣。
【注释】
(1)孰与:比起来怎么样。
(2)有:疑是衍文。递修本无此字,可证。
(3)疑“谓”前有“则”字。前文有“世见黄帝好方术,方术仙者之业,则谓黄帝仙矣。”又“人见其面状少。。则谓之得道之人矣。”与本句文例相同,可证。
【译文】
那在清静少欲上,人跟鸟兽比起来怎么样呢?鸟兽也会老会死。鸟兽有情欲,跟人相类似,不足以说明问题。草木活着有什么情欲,而要春天发芽秋天枯死呢?草木没有情欲,活不超过一年;人多情欲,要活到一百岁。这样没有情欲的反而早夭,有情欲的却长寿。像这样说来,老子的道术,以清静无欲能长寿成仙,又是假的了。或许老子是李少君之类的人,奉行清静无欲的道术,正好他性命又自然长寿。世人见他命长,又听说他清静无欲,就认为老子是由于有道术成仙的。
【原文】
24·23世或以辟谷不食为道术之人,谓王子乔之辈以不食谷(1),与恒人殊食,故与恒人殊寿,逾百度世,逐为仙人。此又虚也。
【注释】
(1)王子乔:本姬姓,名晋。周灵王的太子。因为直谏被废为百姓。传说他在伊水与洛水之间游历,被道人浮丘生接上嵩山,三十多年后成仙。
【译文】
社会上有人认为不吃五谷可以成为有道术的人,以为王子乔一类的人因为不吃五谷,跟一般人吃的不同,所以与一般人的寿命也不一样,超过百岁脱离尘世,终于成为仙人。这又是假的。
【原文】
24·24夫人之生也,禀食饮之性,故形上有口齿,形下有孔窍。口齿以噍食(1),孔窍以注泻。顺此性者为得天正道(2),逆此性者为违所禀受(3)。失本气于天(4),何能得久寿?使子乔生无齿口孔窍,是禀性与人殊;禀性与人殊,尚未可谓寿,况形体均同而以所行者异(5)?言其得度世,非性之实也(6)。夫人之不食也,犹身之不衣也。衣以温肤,食以充腹。肤温腹饱,精神明盛。如饥而不饱,寒而不温,则有冻饿之害矣。冻饿之人,安能久寿?且人之生也,以食为气,犹草木生以土为气矣。拔草木之根,使之离土,则枯而蚤死(7)。闭人之口,使之不食,则饿而不寿矣。
【注释】
(1)噍(ji4o教):咬,嚼。
(2)顺:遵循。此性:指“食饮之性”。天:天然的,自然的。道:规律,常规。
(3)所禀受:人的自然禀性,即人的生理本能。
(4)本气:根本的气。指从天禀受来的元气。失本气于天:王充认为,人所以能活着,是靠食物来保养体内的气,而食物是天施气给地产生的,人不吃喝排泄,体内的气就会失去保养,人就要死。
(5)根据文意,疑“以”前夺一“何”字。所行者异:做的跟人不同,即有口齿而不吃喝东西。
(6)性:这里指“人的自然禀性”。
(7)蚤:通“早”。
【译文】
人生下来,就禀承了会吃喝的本性,所以身体的上部有口齿,身体的下部有排泄的器官。口齿用来噍食物,排泄器官用来排泄。遵循“食饮之性”的人算符合自然常规,背逆“食饮之性”的人要算违反生理本能。失掉了从天禀受来的元气,怎么能够长寿呢?假使王子乔生来就没有口齿与排泄器官,禀受的特性跟人不同;本性跟人不一样,尚且不能说是长寿,何况他身体跟人完全相同为什么会在吃喝的行为上与人两样呢?要说他能成仙,就不符合人性的实际情况。人不吃东西,就像身上不穿衣服一样。穿衣服是为了温暖皮肤,吃东西是为了填饱肚子。皮肤得到温暖,肚子填饱了,精神才焕发。如果肚子受饥挨饿,皮肤受寒受冷,就会有挨冻受饿的危害。挨冻受饿的人,怎么会长寿呢?况且人生下来,就靠食物来保养元气,就像草木一发芽就靠泥土保养元气一样。拔掉草木的根,使它们离开土地,就会干枯而早死。封掉人的口,让他不能吃东西,就会饥饿而死去。
【原文】
24·25道家相夸曰:真人食气。以气而为食,故传曰:食气者寿而不死,虽不谷饱,亦以气盈。此又虚也。
【译文】
道家互相夸耀说:仙人吃气。用气能当食物,所以传书上说:吃气的人长寿不会死,虽然他们不用五谷填饱肚子,但可以用气充实身体。这又是句假话了。
【原文】
24·26夫气谓何气也?如谓阴阳之气,阴阳之气不能饱人。人或咽气,气满腹胀,不能餍饱(1)。如谓百药之气,人或服药,食一合屑(2),吞数十丸,药力烈盛,胸中愦毒(3),不能饱人。食气者必谓“吹呴呼吸(4),吐故纳新(5)”也。昔有彭祖尝行之矣(6),不能久寿,病而死矣。
【注释】
(1)餍(y4n宴):吃饱。
(2)合(g7各):用竹或木做成的圆形或方形的量器。十合为一升。屑:碎末。(3)愦(ku@溃):心烦,难受。
(4)呴(x(须):张口出气。吹呴呼吸:即呼吸。
(5)引文参见《庄子·刻意》。
(6)彭祖:传说中的人物。说他姓篯(ji3n简):名铿,颛顼的玄孙。生于夏代,活到殷朝末年已有七百六十六岁(一说有八百岁)。殷王任他为大夫,但托病不问政事。以前人们把他当作长寿的象征。事见《神仙传》、《列仙传》。
【译文】
那么这气指的是什么气呢?如果说是阴气和阳气,而阴气和阳气不能使人吃饱。人有时吞下一口气,会感到满腹气胀,却不能充饥。如果说是各种药物的气,那么人有时服药,吃下一合药末,吞了几十颗药丸,药力猛烈,胸中只会感到中毒难受,并不能使人吃饱。吃气的人一定要说“呼气吸气,吐出已有的纳进新鲜的”。昔日彭祖曾经奉行过,但不能永久长寿,终于得病死了。
【原文】
24.27道家或以导气养性(1),度世而不死,以为血脉在形体之中,不动摇屈伸(2),则闭塞不通。不通积聚,则为病而死。此又虚也。
【注释】
(1)导气:导引形体,以舒血脉之气。这里可以理解为练气功。
(2)动摇:这里作活动讲。
【译文】
道家或者用练气功来保养生命,成仙不死,认为血脉在身体中,如果不活动,不弯曲舒展,就会闭塞不通。血脉积聚不通,就会生病而死亡。这话不真实。
【原文】
24·28夫人之形,犹草木之体也。草木在高山之巅,当疾风之冲,昼夜动摇者,能复胜彼隐在山谷间,障于疾风者乎(1)?案草木之生,动摇者伤而不畅(2),人之导引动摇形体音,何故寿而不死?夫血脉之藏于身也,犹江河之流地。江河之流,浊而不清;血脉之动,亦扰不安(3)。不安,则犹人勤苦无聊也,安能得久生乎?
【注释】
(1)障:被遮隔。
(2)畅:通达,顺畅。这里是正常生长的意思。
(3)疑“扰”后脱一“而”字。“扰而不安”与上文“浊而不清”相对,可证。
【译文】
因为人的身体,就像草木的形体一样。草木在高山顶,正当大风冲击,昼夜摇动,它们能更胜过那些隐蔽在山谷里免受大风吹动的草木吗?我们观察到草木刚发芽,被摇动的,要受到损伤而不能正常生长,那么人导气,屈伸筋骨,活动身体的,又怎么能长寿而不死呢?血脉隐藏在人的身体中,就像江河在地上流淌一样。江河奔流,水浑浊不清;血脉流动,也会被搅动得不安宁。血脉不得安宁,就像人勤苦而不愉快一样,怎么能够长生不老呢?
【原文】
24·29道家或以服食药物,轻身益气(1),延年度世。此又虚也。
【注释】
(1)益:增加。
【译文】
道家有的由于吞吃了药物,身子变轻体气增加,于是延年益寿成了仙人。这话又错了。
【原文】
24·30夫服食药物,轻身益气,颇有其验(1)。若夫延年度世,世无其效。百药愈病,病愈而气复,气复而身轻矣。凡人禀性,身本自轻,气本自长,中于风湿(2),百病伤之,故身重气劣也(3)。服食良药,身气复故,非本气少身重,得药而乃气长身更轻也(4),禀受之时,本自有之矣。故夫服食药物除百病,令身轻气长,复其本性,安能延年至于度世?
【注释】
(1)颇:少,略。
(2)中:受到。
(3)气劣:气少,气短。
(4)而乃:疑“乃而”之误倒。更:疑是衍文。“气长”与“身轻”对言,可一证。又与上文“气少身重”正反相承,可二证。
【译文】
因为吞吃药物,身子变轻体气增加,略有证明。至于延年益寿成仙人的,世上还没有效验。各种药物能治好疾病,病治好了能使气恢复,气恢复了能使身子变轻。凡人从天禀受特性,身体本来开始就轻,气本来开始就壮,由于受到风湿的侵击,各种各样的疾病都来伤害它,于是身体感到沉重,气感到短促。吃了良药,身体和气又还原了,并非本来气短少身体沉重,吃了药才能气壮身轻的,而是在天禀受的时候,本来一开始就有的。所以吃药物能除百病,即令身体轻了气壮了,恢复了他原来的特性,又怎么能延年益寿甚至于成仙呢?
【原文】
24·31有血脉之类,无有不生,生无不死。以其生,故知其死也。天地不生,故不死;阴阳不生,故不死。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验也。夫有始者必有终,有终者必有始。唯无终始者,乃长生不死。人之生,其犹水也(1)。水凝而为冰,气积而为人。冰极一冬而释(2),人竟百岁而死(3)。人可令不死,冰可令不释乎?诸学仙术为不死之方,其必不成,犹不能使冰终不释也。
【注释】
(1)水:递修本作“冰”,可从。
(2)极:到了尽头。释:消溶。
(3)竟:尽,毕。
【译文】
有血脉之类的动物,没有谁不是生下来的,生下来的没有谁不死。由于他生下来,所以知道他会死。天地不是生下来的。所以它们不死;阴气和阳气不是生下来的,所以也不死。死,是活着的证明,活着,又是死的证明。有开始就一定有结束,有结束就必定有开始。只有没有开始与结束的,才会长生不死。人的一生就像冰一样。水凝固就成冰,气聚积而成人。冰过一冬而融化,人到百岁就会死。要是人可以使自己不死,那么冰可以让其不融化吗?凡以学仙术作不死方术的,肯定不会成功,就像不可能让冰始终不融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