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车厢内弥漫出一股咖啡的清香。苏浅把视线从窗外移回,看到沈寅珺端着两杯咖啡在她对面坐下。
“跟以前一样,两匙奶,不加糖。”沈寅珺说,面带笑意。
他以为,这些年过去了,他还记得她的习惯,她多少会有些感动。
但——
“有糖吗,可不可以麻烦给我两块方糖?”苏浅语气温和,不像是有意要让他难堪,漂亮的眼睛里露出淡淡的笑意,“年纪大了,吃不了苦。”
沈寅珺微怔之后,也笑了,起身拿过一盒方糖,夹了两块,轻轻放在苏浅面前的咖啡杯里。
苏浅拿起咖啡羹搅动两下,看到杯中荡起的涟漪,半晌才听到自己说了句,“谢谢。”
沈寅珺动作一顿,答:“不客气。”
想到她方才额头上的伤,沈寅珺眸光一凝,扫一眼那伤痕,血印已然散去,只剩一丝红印隐隐可见,幸好撞得不是很严重。
“还疼吗,要不要擦点药,车上有药箱。”沈寅珺手指了指她的伤。
苏浅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用手轻揉了两下,“没事,已经不疼了。”
“那就好。”沈寅珺说。
车厢内开了空调,沈寅珺依然还是觉得闷热,他甚至能感觉到内衬的T恤已被汗水浸湿,粘在后背上,湿哒哒地很不舒服。
他承认,他有些紧张了。面对她时,那种暗藏在心底深处的罪恶感,一层一层被无情地撕开。
气氛一度陷入了尴尬,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安静的车厢里,静寂地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许是真的太热了,沈寅珺的额头都有汗珠迸出,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往下滴落。他缓缓脱下外套,里面穿着的是件酒红色的长款T恤,他把衣袖卷至手肘处,露出光洁的小臂。
“妈她……哦不,何阿姨她最近还好吗?”沈寅珺端起面前的咖啡凑近嘴边,小饮一口,状似随意的问道。
沈寅珺很会哄老人,以前跟苏浅在一起时,总是一口一个“妈”的叫着何美萍,那亲昵的程度比她这个当女儿的还要夸张。
他突然改口叫“何阿姨”,苏浅听着觉得真是讽刺。
她表情未变,语气始终保持着平和,淡淡一笑,“还是老样子,经常往美容院里钻,那张脸比我的还要精致。”
沈寅珺闻言,唇角扬起好看的弧度,“你也没变,就是瘦了很多,比以前更漂亮了。”
苏浅婉尔一笑,没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
“叔叔阿姨他们还好吗?叔叔前些年有心肌梗,治好了吗?”苏浅问。
沈寅珺脸色有点茫然,顿住片刻,才听到他答:“父亲去年过世了,母亲近年来身体也不是很好,一直待在乡下老家,说是不适应城里的生活节奏。”
关于父亲的离开,沈寅珺没有跟苏浅说太多。他不想让她知道,父亲的离开其实就是他直接造成的。
如果他没有跟苏浅离婚的话,也许现在,他老人家还会活着。儿孙满堂,安享晚年。
是他,把父亲活活气死的。
“对不起。”苏浅说。
沈父的离开,苏浅多少是有些诧异的。当年她刚嫁进沈家,沈母对她百般挑剔,是沈父一直在帮她游说。后来,她生下沈钰,沈母对她的态度终于有了改观。所以一直以来,她对沈父,充满了感激。
沈寅珺:“没事,都过去了。”
旧人之间的再相遇,除了聊些家里长短,好像再无其他。话题落在了这个点上,似乎很难再往下接下去。
关于她跟孩子,他在心里打了无数个草稿,却始终没有问出口。直到,她起身从座椅上站起,冲他微微一笑,“谢谢你的咖啡,我先回去了。”
“等等。”沈寅珺急忙出声阻止,“我有事要跟你说。”
苏浅看他神色淡然地点了下头,只好又弯膝坐了下来。
他起身从置物柜上拿过咖啡壶,替苏浅加满,随后重新坐下。
“浅浅。”他唤她。
这个称呼好些年没有人这么叫过了,猛地一听,惊得汗毛都要根根竖起。
“嗯?”
“有件事想要问问你的意见,可又觉得我若是这样做似乎有些太过分。”沈寅珺眉梢一挑,脸色略显为难,“这次你们公司的产品代言,艺娜没有时间加入,我跟公司提议找个适龄的孩子,以温情的方式拍摄,后期效果应该不错。能不能……能不能让小钰跟我一起……”
沈寅珺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他相信她早就意会了他的用意。不然,她的脸,不会瞬间变得一片惨白。
“所以……这才是你今天找我来喝咖啡的真实目的。”她的语气失了方才的温和,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情感。
她还傻傻的以为,他找她来是为了叙旧。
她真是傻,他是沈寅珺啊,那个为了自己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不惜抛妻弃子的男人,这种人又怎会有人性可讲。
为了得到自己的利益,现在连亲生儿子都不愿放过。
“广告儿童的选拔,会从你们公司中适龄的儿童中筛选,最后定选的名额由我决定。你放心,我不会让别人知道小钰是我的儿子,也不会在小钰面前露出端倪。”沈寅珺试图想要说服苏浅。
苏浅从座椅上跳了起来,看着他,眼睛直冒火,“沈寅珺,做人不能太过分了。如果你还当小钰是你儿子,就请你不要去打扰他。您这样的大明星,我们高攀不起。”
说完,她转身欲要离开。
“浅浅,我知道这几年留你一个人照顾儿子,确实受了不少的苦,可你给他的那些,当真都是他想要的吗?”
沈寅珺的话令苏浅顿住了脚步。
“也许他从未在你面前提起过爸爸,那是因为孩子懂事,可这不表示他不想。我只是以一个外人的身份去跟孩子相处一下,难道这样也不可以吗?如果非说我有什么目的话,我的目的就是希望你和他都能过得很好。
或许,你会觉得自己的羽翼很丰满,定能护他一世平安。可他毕竟是个男孩子,你难道也希望他长大后跟我一样,靠女人过一辈子吗?”
——
从车里下来时,邻近傍晚时分,太阳终于收敛起刺眼的光芒,万里无云的天空,洒下一片金黄的彩衣。
苏浅没有再回公司。若是这个时候回去的话,她不被那帮女人撕层皮下来,也会被吵得烦死。
她看了下时间,差不多临近沈钰放学的时间,于是就给何美萍去了个电话,叫她今天不用去幼儿园接沈钰放学,她自己过去。
她跟沈钰已经说好,今晚带他去见凌子骞。
自从那晚跟言笙他们一起吃过晚饭之后,凌子骞每天都会出现在她家楼下,充当起司机的身份,接送她上下班。
偶尔有些时候,她留在公司加班,他便会买好饭菜打包送到她楼下,俨然一副男朋友的姿态。
苏浅也不清楚,她跟凌子骞之间的这种相处,怎么一下就升级到了男女朋友的关系,也许是从两人开始相亲那一刻就注定好了。
这种身份的快速转换,她虽是还有些不适应,好在也不反感。只是不知为何,她时常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咖啡里忘记了放糖,咬咬牙也能喝下去,但就是味道不对。
苏浅在去幼儿园的路上,买个两只包子给沈钰一并带去。包子铺的生意很火,苏浅等了好一会儿才排上号。等到她驱车赶到幼儿园时,沈钰正跟班主任站在保安室里等着她。
从沈钰开始上幼儿园起,苏浅除了早上送他到幼儿园外,从没来接过他放学。今天看到她的出现,即使晚了一会儿,小家伙还是一脸的兴奋。
苏浅问了问老师,沈钰近期在幼儿园的表现。老师说,他近来在班上,各方面表现都很不错,学习新知识接受能力也很快,时常被同学们评选成小老师。
看着站在一旁狼吞虎咽吃着包子的沈钰,耳边是老师对他的赞赏,下午沈寅珺给她带来的阴霾,瞬间消失无影。
然而她并没有留意到,从她离开公司那一刻,就有一辆桔黄色的出租车一直跟在她身后,此时正停地离她不远处的树荫下。
为了怕被人认出,沈寅珺坐在出租车里,头戴棒球帽,眼带金丝墨镜,还有一只黑色口罩遮住半张英俊的脸。
校门外,苏浅不知在跟老师说些什么,脸上洋溢着他许久未见的幸福笑意。儿子沈钰站在她的旁边,手里拿着包装袋,囫囵几下,两个包子就下了肚。
四年了,儿子都长这么高了,俊秀眉眼长得与他有几分神似,鼻子往下像苏浅。
夕阳的余晖照进车里,沈寅珺靠在车窗,静默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眼中始终带着笑意。心底某处有种陌生而又奇异的甜意,在慢慢笼罩。
这是他的儿子,他这辈子里唯一的儿子。他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前几年他才知道,顾艺娜根本就不喜欢孩子,宣称要做丁克一族,一生不为孩子所牵拌。那个时候,他觉得顾艺娜的想法挺好,因为那时孩子在他心中,一味的只是累赘。
直至去年,父亲的离开,对他的触动很深,也渐渐地理解了父亲的一些执着。
理解他为什么在他跟苏浅离婚后将他驱出家门;理解他为什么会在临走之前,那么迫切地希望能见沈钰一眼。
年轻的时候,他为了追逐所谓的梦想,丢下妻儿;等他得偿所愿,他才发现,他丢下的,是他这一辈子里最重要的——
比性命还要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