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青心才人2018-06-11 09:204,484

  含羞告父母用情之终

  忍耻赋狂且失身之始

  不说翠翘将诗简牢封,忽然惊醒了妹子,见姐犹未睡,连忙爬起来道:“姐姐,这是甚时候,你还不去睡,可不劳倦杀也。”翠翘道:“心中有事,实睡不着,亦不见其为劳也。妹子醒得好,明朝所事匆忙,说也不能了括。我又成一简,望妹子一并收下,他日金郎回,道你姐背盟,抱琵琶过别船也。”言讫,呜咽不能话。

  翠云道:“姐真有情人也,到了这样时节,身子已属之他人,而毫无一点自谋之念,谆谆以金郎为怀,虽倩女之情,不足多也。不知金郎如何报答姐姐。”翠翘道:“我与金生虽未形亲,实已心定,乃我仰慕终身之良人也。马氏子乃事急相随,岂我之合伴乎!不知前生作甚孽障,乃结成这段恶姻缘。我此去,可事,即忍事之;非事也,前生不了孽障,借此偿还;不可事则死之,非不爱生也,见前无端恶魔,托死缴案。为我再拜金郎,道翠翘虑彼深情,九殒难报,生死不敢忘情。叫他努力功名,看顾我家爹娘弟妹,胜念我百倍矣。翠翘今生不能还他恩情,待来生再补他厚爱罢了。”言讫,晕死于地。

  翠云惊慌了,叫道:“爹爹、妈妈快醒,姐姐死去了。”父母、兄弟一齐惊醒。但见:翠翘面如土色,牙关紧咬。大家叫的叫,喊的喊,烧汤的烧汤,灌将下去,移时方醒。见了爹妈兄弟道:“呀!怎惊动爹娘兄弟,想只是梦中相逢耶。”父母道:“儿,你惊杀我也,为甚事突然昏死?”翠翘把眼四周一看,都是一家骨肉,道:“爹妈,你女孩儿有一心事,欲言之父母,其实含羞。欲待不言,又恐负了那人德意。事到其间,也顾不得羞耻,不得不说了。”父母道:“儿有甚事,爹娘一一听你就是。”翠翘哭道:“你孩儿……”又便住了口,只是哭。

  父母以问翠云,云将遇金生前后事说了一遍,并那些诗词、书盟都把父母、兄弟看过。父母知女儿与金生有不讳之盟,又知女儿以贞自守,不涉淫亵,愈见尊重。道:“儿,你书中之意,我尽晓得了。为父母一一依你,将妹子续了这段姻缘便是。”翠翘听得此话,倒身便拜,道:“爹爹,你若是恁般替女孩儿满了志愿,莫说是替人为妾,便是死在他乡,也无怨心了。”

  父母一把抱起道:“儿,是你爹爹误了你,陷了你。你怎么还是这等说?今生是不能够报你了,待来生你做我的爷娘,我做你的女儿,补报偿还你罢了。儿!好教你爷娘说,又说不出,疼又疼不止,直寸寸肝肠断。儿,莫说是人了,就是铁石,闻之也断肠。”

  大家正哭得热闹,忽听得鸡报三啼,钟鸣漏尽,开窗且红日在天矣。王员外道:“翘儿倦极无聊,扶她去安息片时。我到外边去办些物事,替女儿上头,打点些奁仪,送她起身。”王妈妈同翠云扶翠翘去睡,王员外同着儿子去买了几匹尺头,换了几件首饰,买些食物肴馔,整起一桌酒席。

  终公差的妈妈,同女儿苏娘一齐到来,替翠翘开面上头,把盏待酒。那翠翘泪似江流,喉如土塞,那里吃得一口酒,一块肉。王员外父子陪终公差父子在外面吃酒,看了这个光景,哪里吃得落去,草草供献一番而散。

  翠翘谢终公,终公以白银一两递手。拜谢父母,父母含泪道:“愿我儿夫妇齐眉,子孙满堂,福寿骈臻。”翠翘唯含泪而已,与兄弟妹子厮叫。王观道:“愿姐姐此去助夫发家,早生贵子。”翠云道:“愿姐姐少解愁烦。”翠翘道:“兄弟、妹子,愿你功名显达,福履嘉臻。你为姐的不须说起了。”此日郁郁而罢。

  次日,马家着轿来娶,咸媒人俱到,对王员外道:“马爷说:‘客中成亲,凡事不能尽礼。’上复员外,减省为上。”王员外道:“晓得了。”

  此日,翠翘放声大哭道:“金生,金生,你妻子今日与你分离了。今生不得谐连理,愿到来生续旧姻。我王翠翘好命薄也,放着风流佳婿不能受享,而抱琵琶去嫁狂且。可怜一朵娇花,浪插浮泥之上。天,天!既不生我恁的好命,索性不遇着才人;既遇着才人,怎生就不结了此才缘!”悲悲切切,哭哭啼啼。无奈良时已届,花轿登堂,把酒三杯,送亲过门。可怜一个绝代佳人,伴了个马牛蠢物。

  却说那姓马的,自家原是个监生。久恋姻花,多年子弟变成龟。遇着监淄一个妈儿,叫名马秀,没了乌龟,自家过日子。撞着这马监生,一心相投;一个也不想嫁,一个也不相娶;一个做妈儿,一个做帮龟。讨了两个粉头,好过日子。因手下一个丫头从良去了,接得他财礼银三百两。自家又凑了两百,到京中来讨个人手,撞着媒人,就讨了王翠翘。翠翘才色兼全,技巧无二,十分中意。不说出临淄,只托名临清。

  当日讨了翠翘进门,款待了媒人,马临生回房成亲,想道:“如此这样一个标致女子,拿去梳笼,先有几百两到手,不可破了罐子。”又想道:“还不曾出京,若不与他成亲,这妮子替父母一说,岂不吵出事来。就是睡破了,到家里教他装做未成人的光景,这主银子依然还在荷包里。待我落得讨她个头汤,快活,快活。我那秀妈晓得,还要吃得个醋不要哩。不要管他,到了家里交把他,我把那做舅舅的面孔放将出来,他自然不怪我了。若是这妮子对我撒娇,我对秀妈一说,一顿皮鞭,打得她落花流水,她再怎敢妄动。今夜且落得受用那新新鲜鲜的活宝贝着。”思想已定,然后收拾进房成亲。

  却说翠翘坐在床上,人俱退去,四顾无人,连姓马的也不在。忖道:“这是个什么人家,将几百银子娶个人,也不着个人来相伴。新郎也不知在哪里?看他恁般行径,实不象个好人家,倒像以我为奇货了。跟随童仆虽有,却无大小之分。接耳交头,哪似大家气象。我王翠翘错投胎也,不如一死,免受污辱。”又忖道:“我方才出门,就去寻死,到官也要连累我父亲。他费了四、五百银子讨个人,不曾成亲就死了,怎肯甘心。罢罢,拼得一死,放在胸中,且随他到家。如不妥贴,死在他那里,也就不连累我爹妈了。”抬头看见桌上一把剃刀,翠翘起身,轻轻走到桌边拿了,将汗巾包扎,藏在袖里。

  忽然,马龟走进房来,道声:“娘子,好去睡了。”翠翘不答,那马龟替她解脱衣裳,上床成亲。可怜倾国倾城色,一任狂风妒雨欺。她这嫩芯娇香,哪惯狂风骤雨。游蜂浪蝶,岂识惜玉怜香。马龟酒色昏迷,放倒头一觉睡去。翠翘枕上流泪道:“可惜王翠翘,就断送在恁的个人身上。”辗转无眠,乃成《见狂且》九章。

  其一

  乃见狂且,狗如其人。

  狺语哮声,不入人伦。

  我得何罪,与之为亲!

  其二

  乃见狂且,沐猴蠢粗。

  非儒非客,令令如卢。

  我得何罪,以之为夫!

  其三

  乃见狂且,叹我红颜。

  我贫而嫁,岂曰姻缘。

  我得何罪,以之为天!

  其四

  乃见狂且,其老如父。

  父兮君子,彼猾而蛊。

  我独何罪,以身伴虎!

  其五

  乃见狂且,鬼面蛇心。

  反复张皇,进退变更。

  我狂何罪,以嫁伊人!

  其六

  乃见狂且,藏头露尾。

  度彼行止,使我心悔。

  我独何罪,以人嫁鬼!

  其七

  乃见狂且,心灰欲死。

  金屋婵娟,勤余仰止。

  我独何罪,不得其处!

  其八

  乃见狂且,如狐假虎。

  本非其质,绥绥自露。

  我独何罪,以之为伍!

  其九

  乃见狂且,枭张狼顾。

  原非我流,胡为我晤?

  非我罪也,姻缘之误。

  天明,马龟起来收拾行李,打点离京。早有终公差来相探,见这个行径,道:“马爷何日荣行,令岳打点相送。”马龟不能掩道:“只在今日。”终公差道:“成亲也要三日,今日小弟有薄酒一杯,为马爷饯行,明日早发罢了。”马龟没法,只得又停了一日。

  到三朝,马龟收拾了一辆小车,雇两个脚夫,载了翠翘,自家骑了一匹蹇驴,发行李出京。却好王员外同王婆儿女一齐来到,翠翘心如刀割,泪似湘江,一句话也说不出,倒身四拜道:“女孩儿止于此了,善保暮年,看弟妹们长进吧。”王老夫妇哪里回得一字,只道得一句:“你好保重”,便哭得咽硬喉干,西风猿断。马龟行色匆匆,催赶起行。王员外留不住,只得同送一程。

  一路上哭哭啼啼,何曾歇口。来到五里亭,终家父子早已提壶挈盒,在那里等迎着道:“马爷今日南回,薄具一樽,少壮行色。”马龟道:“昨日过扰,宿酝未醒,今日怎么又叨远送厚爱。”只得跨下驴儿,就在店中坐落。终公差外备一盒一壶,与翠翘子母在里边坐。他母子们这时节才得在一处。王婆问:“女儿光景何如?”翠翘道:“娘,你女儿落在这人手里,生则无凭,死则有准矣。你把女孩儿一刀割在肚肠外,再不要想儿的好日子。”

  王婆忙问所以,翠翘道:“娘不要问,言之伤心,则索吞声忍气。木已成舟,听他怎生摆布我,听我怎生对敌他罢了。”王婆再四叮问,翠翘道:“入门三相,便知其家。听言三句,便知其品。越王在流离颠沛之中,不失夫妻君臣之冀,人知其必兴。今此人,外则主仆分明,内则鲢鲤不辨,此非大人家,必假斯文也。以数百金娶妾,应是富翁行径。我看他鬼头鬼脑,到归房后犹摇摇无主,似不欲成姻者。仔细思量,恐事抉裂。捱至更深,方进房来。此非千金买妾之主,乃以儿为奇货可居之人也。家有千贯,身值千贯。彼既以数百金娶妾,明婚正娶,满京中俱知儿颜,亦尽堪留爱。既得此美妾,岂不留住周年、半载,以畅其情。乃头一日成亲,第二日就要起身,若非终公留,昨日已出都门矣。若云怕正妻,一发不该就行。以新娶爱妾送入虎口,有此情乎!此人也,未必有妻。其住居也,未必在临清。不是讨我作美人计,定是以我为行头,再不然则娼家流也。三者之间,必居一于此矣。其言语失措,忽呼秀妈,忽呼妈妈,忽呼大娘,二、三其说,已是可疑。

  又听跟随人道:‘家里等人久矣,急早收拾回去。’彼失言道:‘正是哩,我心中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去。秀妈是极多心的,不要等她赶进来,还是一场把戏哩。’一人道:‘这个了得,若她老人家自赶进来,看见你替这行货如此,连我们都是一顿好骂,你的打闹不消说起。’大家一齐踌躇道:‘正是,快些去方好。’他道:‘我巴不得今日就离开了北京,怎奈耽搁不能脱身。’此言虽不十分明白,却句句有碍着我的。我早起临妆,那跟随的长子叫我‘翘姐,快些梳头吃饭。’我把眼看他一眼,他连连改口道:‘姨娘,姨娘。’天下岂有家主公的爱妾,用人敢如此放肆胆大乎?其中之可疑还多,不能细记。即此三言三相,已非良善人家矣。你女儿生是他乡之人,死是异域之鬼,任磨任灭,其命听天,连这些话也是多说的。娘善保尊体,看顾爹爹,抚养弟妹。金郎一事,乃女孩儿三生未了公案。可怜母亲念儿远嫁他方,去人之言,尚其听之。”王婆听这些话,心如针刺。欲哭,又恐他们于启行不利。欲不哭,又忍不住。

  忽听得外边催上车,大家一齐放声大哭。终家父子先辞回。他们又送一程,到十里长亭,两边留连不放。马龟道:“日且暮矣,此处不是住的所在。出嫁之女,跟不得这许多,你们回去吧。”王员外听了此言,好似和针吞却线,刺人肠断系人心。道:“马爷,小女全靠你照管。念他远离膝下,举目无亲,可怜!若得我这孝顺女儿身安境顺,我生死衔结,永不敢忘大德。”言至伤心所在,扑身跪在地下,一家人都跪下来。翠翘、马龟也下车马,同拜在地。

  马龟看他恋恋不舍,恐生他变,罚誓道:“若是马某轻贱你女儿,生遭强人支解。今日启行,把个顺溜与我,路上不耽干系。”翠翘道:“爹妈回去吧。送行千里,终须一别。”王员外没奈何,方止了泪,安慰分手而别。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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