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透隔天就重新上班了，情况果如所料，刚踏进公司就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当然，与其说是私语，倒不如说是喇叭外放，路小透听得一清二楚。
八卦同事A：“就是她，就是她！”
八卦同事B：“哟，又是她，事儿可真多啊。胡部长还好，吴经理真倒霉，这会儿还在拘留所里，听说是胡部长报的警，为了女人连叔叔都不要了。”
八卦同事C：“啧啧。”
不自觉地低下头，退缩伸出触手，拖住她的步子，想要让她调转方向离开口舌之地。然而隐约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便想起不久前因为和胡大福之间传出绯闻，也被这样指指点点，两相对比，竟觉得有些好笑。莫名轻松了一点。
八卦同事B：“你们看，还笑得出来，哪像差点被那什么的人，我猜十有八九有猫腻。”
八卦同事A：“胡部长到底看上她什么啊。”
八卦同事C：“啧啧啧啧。”
刚想抬起的头反而被压得更低了，于是将拎在一侧的笔记本放到胸前，紧紧抱住，试图借此稳住自己，忽然，笔记本被用力抽走，抬头一看：“……大福部长？”
胡大福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你受的伤还没好，笔记本怪重的，我帮你拿吧。”
音量故意放大，目光似乎漫不经心地飘过八卦人士的方向，那边立刻噤了声。
站在胡大福身侧的郑阳也对她比出加油的手势，正要说谢谢，左侧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阿梨出现在她右方，笑容明亮，高声道：“也不知道有的人什么心眼，巴不得看别人哭。”
又一个人走上来，是同部门的编剧同事，因为所在的项目组不同，除了打招呼，并没有过多交集，只见对方温和地对她笑：“早上好啊，路作者。”
路小透眼眶热热的。
“大家，早上好啊。”
是的。这才是真实的世界，有恶意，当然也会有善意。朋友，家人，同事，邻居，或者陌生人，其中一定有心存善意的人。
她的人生平凡无奇，但也经历过一些痛苦，也见过人心丑陋，因为这些善意的存在，所以从未彻底退缩过，即使发生这样的事，也有幸未留下太大的阴影。
曾有不少人说过她心性强大，父母离婚、少年时期独自生活、至亲遗弃或亡故，甚至差点遭遇性侵，都没能打倒她。其实并非因为她强大，而是一路记取的点滴善意慢慢蓄积，化为柔软又坚韧的后盾，支撑着她。
比如那个总是比自己先哭出来的挚友。
项目合作的缘故，程萌每天有一到两个小时都在醒狮，当然主要还是忙工作，只有吃饭的时间才能跟路小透凑到一起。郑阳和胡大福没落下，所以最近基本上都是四个人结伴吃午饭。
出了社会新闻，附近的人难免多有关注和讨论，也传出诸多流言蜚语，从公司到餐馆，一路都有异样的目光尾随，程萌气炸了，想要上前理论，被路小透拦下。
“背后讨论的人那么多，总不能挨个去叫他们闭嘴吧，浪费时间，过几天有了别的新闻自然就换话题了。”
“可是，我气不过啊。”
见状，郑阳也劝，“不管怎么说路作者还在这儿上班，你最近也会经常来，搞得太僵不好。”
程萌咬咬牙，“都怪那个王八蛋！”
“……对不起。”一直没出声的胡大福忽然道歉，是对路小透说的。
路小透不解，“你为什么道歉？”
“……我也没想到吴叔会做出这种事情。”他原本以为吴民财只是打项目的主意而已。
路小透笑：“反正也是你救了我，就算抵消了？”
“好。”
“好什么好，”路小透差点翻白眼，“虽然你们是叔侄，但他的行为是他的行为，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已经报警了，法律会主持公道，你就别瞎想了。”
“路作者真是识大体。”郑阳一边夸路小透，一边安慰地拍拍好友的肩。
程萌一语不发，注意力始终在小声交流小道消息的后桌上，听到“把叔侄两个玩得团团转”时，猛地一捶桌子，大力将凳子踢到后桌跟前，起身：“我有事，去个地方，你们先吃吧。”
路小透想要问她去哪儿，还没来得及出口人已经走了，正打算追出去，郑阳先一步起身，“你们安心吃饭，我去看看。”
胡大福摸不着头脑，“他跟去干嘛？”
“不知道。”
随口应一句之后，路小透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喝汤。
***
熙攘的街边，有着傲人腿长的程萌走得飞快，长发呼应由内向外散发的煞气，气势十足地扬起，行人纷纷让道。郑阳好一会儿才追上。
“你去哪，我开车送你吧，方便点儿。”
程萌顿下，想了想，答应：“好。”
上车之后，程萌只是指路，并没有说明去处，除此之外一言不发，目露凶光，仿佛去寻仇。郑阳没料到，随便想想居然中了，白色竖匾上醒目的“拘留所”几个黑色大字映入眼帘，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于是虽然停住车，却不敢开锁。
“你为什么来拘留所？”
程萌正跟车门较劲，“你这车门怎么打不开。”
“你还没回答我，不然别想下车。”郑阳肃声说。
“……你开门。”
“你先回答我。”
见郑阳毫不退让，程萌气呼呼地别开脸：“还能为什么，那个老王八蛋现在就关在这儿，当然是来揍他一顿。”
“你不会不知道吧？这是刑事拘留，审判之前不能探视，除了律师，现在谁都不能见他。”
“有这个规定？”程萌明显不信。
“我为什么要骗你。”郑阳哭笑不得，“退一万步说，就算能见到，你在警察面前还能有机会揍人？”
“我不管。警察不让我揍，我连警察一起揍。”
她只知道，她的肺都要气炸了。
郑阳面色一整，“瞎说什么呢，袭警可是犯罪。再说警方会审讯并提起诉讼，还路作者公道的，你掺和什么。”
“诉讼就能堵住所有乱说话的嘴？”
“……”郑阳声音弱了些，“不能。”
即便铁板钉钉的事实，还是有人一厢情愿地用个人解读去歪曲事实，只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不惜捏造出阴谋论，至于受害人是否会因此承受更多的痛苦，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毕竟痛苦是别人的，没有落到自己身上。可笑的是，面对这些自以为是的看客，愤怒和谴责全部无济于事，如果动手，反而被追责，他们将以新的受害者自居，洋洋得意，过后传出更加不堪入耳的流言。
所以权衡过后，他跟大福都只能选择简单的鼓励和陪同。
她的心情，他懂，但他不能放任她做傻事。
心一横，起身摁住跟车门死磕的程萌，打算系好安全带直接回头，程萌挣扎，“你干什么，放我下车！揍不到那个老王八蛋我就不姓程！”
郑阳半天扣不拢安全带，还要听她在耳边哇哇大叫，怒从心起，沉下声一吼：“闭嘴，坐好！”
突然被吼，程萌一下子愣住了，郑阳得以顺利将她安顿好在座位上，然后迅速系好自己的安全带，挂挡，踩油门，一气呵成。
待反应过来，拘留所的大门已经看不到了，程萌委屈巴巴地红了眼：“你凶我。”
郑阳抿紧唇，一句话都不说。
“……你在生气，么？”
郑阳还是板着脸，不理她。
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程萌又是委屈又是着急，扁扁嘴，快要哭出来了。听到吸鼻子的声音，郑阳几乎立刻就心软了，只能强迫自己别看她，否则一定会缴械投降，不管怎么样，必须让她意识到这么冲动的行为是——
决心还未下完，忽听程萌小心翼翼地开口，带着明显的哭音：“要不，我给你讲个冷笑话吧……”
——冷笑话？
差点没忍住破了功，仔细想了想，郑阳认为自己一定听错了，然而那个带着哭音的、委屈巴巴的声音果真讲了起来。
“从前，有一只生活在北极的企鹅，它很无聊，于是就拔自己的毛玩，一根、两根、三根……终于拔完了，企鹅打了个哆嗦，说：好冷。”顿了顿，“冷哭了……”说完自己先哭了起来。
郑阳转头一看，被她蠢萌蠢萌的哭样戳中笑点，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果然冷哭了哈哈哈哈。”
笑点低的缘故，完全停不下来，只得暂且找个临时车位停下，笑完再说。
谁知他笑得越开心，她哭得反而越厉害，抽抽噎噎地问：“一点都不好笑，你为什么笑？”
“很好笑。”郑阳尽量摆出认真的表情，“你讲得很好笑。”
“真的么？”
“真的，我保证。”
“那你为什么凶我？”
这是正经话题，郑阳努力止住笑，“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找男人单挑——虽然是个老男人，但也很容易受伤，你就一点儿都不爱惜自己么？”
“我个高块头大，不怕。上次欺负小透的老男人也被我揍了个满地找牙。”
“还得意。”郑阳脸一板，又生气了：“出头是男人的事，个高块头大就把自己当男人使了？”
“可是小透刚分手啊……”
在他的瞪视下，程萌声音越来越小，心里却甜丝丝的。
车子重新启动，平稳地沿着道路前行，平缓的轻音乐旋律在车内流淌，遇到红灯暂停时，郑阳仿佛无意地问一句：“你一直都这么不顾安危地替别人出头么？”
程萌愣了愣，“小学的时候是，后来——”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内容顿住的同时，神情也黯了下来。郑阳则在听到“小学”的时候，心突地跳了一下。
程萌没有继续说下去，仿佛要把什么挥去的样子甩了甩手，“反正现在不是小透的话我才不管。”
“……哦。”
红灯熄，绿灯亮，对话就此打住。
先把程萌送到她上班的公司，两人在附近吃了点便餐，郑阳才回到醒狮。已经差不多上班时间了，给胡大福打电话简单报一下平安，直到有工作内容需要找胡大福商量，趁着胡大福看文件的时间，才有机会把程萌的情况详细告知路小透。
在他讲述的时候，路小透没怎么搭话，只是盯着他，笑得别有深意。
正想问，胡大福那边先开口了，将手中的几份文件摊开，问他：“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醒狮每年都会出一部公益动画短片，所得盈利全部用于该公益项目的捐助。
“我觉得大象这个比较好，最近关于象牙盗猎的话题正热，国家也有通知，今年年底之前将全面停止象牙及象牙制品的商业性加工和贸易。”
一听是大象，胡大福脸黑了黑，“没别的了么？”
郑阳古怪地看他一眼：“留守老人的也不错，之前没做过，不过大象的更紧跟当下热点。”
胡大福很苦恼的样子，皱眉思忖，“我再想想，晚点答复你。”
郑阳走后，路小透才小心翼翼地问：“你讨厌大象么？”
“不算讨厌……反正不喜欢吧，又大又笨重皮还厚。”
“……还没过去呢。”他这么一说，路小透不好意思起来，“只是气话。”
“其实大象很好，”她说，“它们是为数不多跟人类一样，重感情，心存悲悯，懂得分离与重逢的生物。它们跟人类的寿岁相当，会永久地铭记或怀念某些东西，哪怕是伤痛。在它们庞大的身躯下，有一颗温柔而善感的心。”
刚说完，只听胡大福即刻联系郑阳，拍板定案，“就选大象了。”
这边的路小透和电话那头的郑阳皆愣住。
——这就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