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人
一月十三。
大雪。
现在的世界,已经不能称之为世界了。
在明月的内心,不,在他们不停的奔跑中,这个世界已经完全不复存在。
人生岂非也是如此?在某件事已达到臻桎忘我的境界,世界已经没有了他,他也不在这个世界里存在。
当然,此时的明月就是如此,没有人能够完全感觉得到。
绝没有,就连身后受了重伤依然不离不弃地保护他们的清风也不能。
绝不能。
寒暄一动不动地靠在明月背上,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
就是清风也不知道,只有明月明白,因为明月已将他与自己捆绑在了一起。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的生命已与她的生命融为了一起,完全融为了一体。
明月的身体渐趋于冰凉,寒暄的身体完全冰冷。
至于清风。
不知道,可能也好不到哪儿去。
冰冷,冰冷,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生命是温暖的,至少现在绝对没有。
可这个世界有谁能够感觉得到呢?
雪花,无情地敲打在他们身上,全世界已经成了一片银白色。
道路,没有了道路,这条路几乎没有人走过,所以前面没有路,有的只是雪,厚厚的,还在安静地飘着的雪。
明月的眼睑已化作了冰帘,头发已经结成了冰块,可她的目光,还是一如既往地投向红白映狂奔的这条路前面。
清风看起来似乎已体力不支。
谁都看得出。
毕竟,他太累了!
没有谁能在受重伤的情况下连续折腾两天两夜还有力气继续狂奔的,可是他居然做到了!
明月也做到了,她是靠一股信念,一股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信念。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往往因为一个不知名的信念而创造出令人难以预想的奇迹。
清风支撑着,他不能倒下,在没有到达天山之前他是绝对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这一路太风平浪静了,这种现象在整个江湖上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江湖太乱太险恶太不可捉摸,即便他感觉到一路下来有无数乞丐保护也不可能这么太平。
但是他知道,倘若有休息之心,那必定是最危险的时候;没有人是傻子,没有人会在敌人警惕心最强,精力最充沛的时候去战斗。
当然,也有一部分蠢人会这么做。
清风是人,他不是神。
他现在最想见到的不是大罗神仙,而是前来的敌人,最好尽数来完。
他现在还有力气去战斗,不然他真的支撑不下去。
山,一座一座地看着他们飞奔而过,毫无挽留之意。
寒风,呼啸在他们耳边,毫不留情。
整个世界,除了马蹄踏雪的声音,一切都没有了。
死了一般。
这个世界岂非就是这般,有时候吵闹得让人想自杀,有时候又宁静得让人害怕。
然而此刻在明月心中,不管宁静也好,吵闹也罢,都与她毫不相关。
她的世界,除了寒暄的生命已经不再有什么了。
刀山、火海、冰天、雪地、死亡,一切都压不倒她,一切都不能让她倒退半步,就算前方是悬崖,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冲过去。
清风绝对理解此时明月的心情。
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完全理解。
也许是他此时双眼快支撑不住,在微闭时刻,他眼前浮现的是一个女人的面容——雪梅,这个自己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女人。
清风突然笑了,笑得是那样的无理取闹。
可这一笑,又似乎令他轻松了许些,这一笑使他感觉到自己的伤并不那么严重。
奇怪,真的很奇怪。
马,还在狂奔,亡命的狂奔,风雪无阻。
红白映到底还是红白映,清风的马匹已经换了三次。
此时他们的距离稍远,因为明月根本没有停下过。
三次的间隔,看似虽相差无几,却已经很远。
谁都没有吃饭、喝水,连马也一样。
这一路奔来,他们的食的饮的除了雪还是雪,没有一样多余的。
没有。
夜,又再一次伴着雪花降临到他们头上,温度又再一次无情地降低。
这样的环境,无疑是最严酷最可怕的,没有一个活人可以在这样的环境里持续狂奔上三天两夜。
绝没有。
可是他们却做到了!
前面是什么?
一堵墙,一堵很高的墙,一堵很高很高的墙。
墙上有一座房子,房子很古、很旧,但却不破。
雁门关,雁门关到了。
清风睁大眼睛,雁门关终于到了!
雁门关一到,他们的路程便没有多少,所有的一切都将成为现实,危险也将逐渐远离。
可是,城墙下有人,“雁门关”三个大字下有两行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似乎已经被冻僵。
他们的手握在腰间,腰间是他们的兵器。
清风心一紧,对明月大声喊道:“慢点儿,明月姑娘。”
明月似乎没有听见,还在继续狂奔。
这两行如塑像一样的人。
她似乎根本没有看见,在瞎子都能看见的情况下她居然像没有看见一样。
清风又再次大喊了两声。
可明月还是没有听见,就连那些僵硬的人也没有听见。
清风反手将剑插入马臀,马疼痛得抢奔在赤炎前面,他双脚往马肚子上一夹,整个人腾跃而起,站在地上,拉住赤炎。
此时他们距离两行人不到两米。
可这两行人却还是没有一个人动,依然僵硬地就这样站着。
明月还在马上,她不能下马,她也不会下马。
清风口中有血,但没有人看见,也没有谁会去看。
他转身对着这两行人,这些人身着军服,但却瞧不见脸,不知被雪掩盖还是戴着面具。
清风打起精神,抱拳对这两行人道:“各位军爷,我二人有紧急要务要出关一趟,还请行个方便。”
没有人说话,还是没有人说话。
清风也不再说什么,他牵着缰绳,缓缓地一步一步朝关外走去。
走得很慢很慢。
他从来没有走这么慢的路过。
没有人动,还是没有人动。
突然,两柄刀同时出鞘。
刀刃无比冰冷,冷冷地刺向他们。
速度之快,快得让清风都始料不及。
他怎么也想不到,镇守边关的将士竟会有如此高的武功,如此快的速度!
清风的衣袖已经被划破,他的反应很快,泥龙剑已连刺两名军官的盔甲。
盔甲破了,从盔甲中流出了鲜血。
鲜血融化了铺在地上的白雪,白雪已有两大块成为了水,伴随鲜红的血,浸入泥土。
清风口里又溢满了血,他已经吞下肚去,又有三柄刀分别攻向他的灵台穴、风市穴以及天府、尺泽、列缺、五枢、阳关、名门几处穴道,速度比之前那两人还快。
快得惊人,快得难以让人招架。
明月坐在红白映上,手握缰绳,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出手。
她似乎知道自己不会有危险,这这些人不会攻击她。
这不是在赌自己的运气,而是事实。
没有一个人攻击她,当然也没有一个人攻击寒暄。
这些人似乎不想伤害他们,而是在阻止他们。
阻止他们前往天山,仅仅只是为了阻止他们。
可这些人谁也没有说话,这些人的队伍很长很长。
而出手的仅仅只是几个人而已,一个一个的上。
车轮战。
这些人并不是一般的士兵,也不是一般的江湖人士。
清风忽然明白,他们似乎都是高手,很少见的高手。
可他们都不对清风、明月寒暄痛下杀手,仅仅只为了阻止。
这是为什么?
当然没有人能明白,除了他们自己。
也许,明月已经明白。
清风的剑已经刺穿了九个军士的喉咙,地上的血与水已经混为了一体。
浓浓的血腥味飘散在整个空气中,令人作呕。
清风已经快倒下去了,现在上来的是五个。
他们似乎是早已商量好的,首先是两个,再则是三个,四个、五个……循环着。
谁也不会抢先出手,谁也不会退后出手,或者,谁也不会不出手。
他们的目的似乎就是要让清风累倒。
累倒在雪地上。
清风也明白他们的计划。
清风真的很累,他差不多要倒下了。
一只手捂住胸口不停地喘息,另一只手在战斗。
清风狂声道:“你们有完没完,要上一齐上,别他妈的给老子搞车轮战。”
他的手上已经多出了数条伤痕,数条伤痕都很浅。
衣衫也将尽划去大半。
还是没有人说话。
清风对明月道:“明月姑娘,形势危急,我们齐冲过去。”
明月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清风大吼一声,双脚点地,整个人一跃而起,以三百六十度的旋转方式提剑刺向这群人的胸部。
数条鲜血在铿锵的兵器声中狂舞,在刺到第八个人时,清风倒在了地上。
他不得不倒下去,他已经完全虚脱。
没有一个人能在这种情况下不倒下的,除非他是神。
或者是狼。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动作都停下来。
明月坐在红白映上,缰绳已在一个面具人手中,所有的面具人此时一齐面对明月。
兵器已经全部入鞘,杀气顿时消失。
那握缰绳的面具人突然拱手对明月道:“还请小姐回庄。”
明月的目光依旧在前方,并没有看任何一个人。
她冷冷地说:“让开。”
那人又道:“属下奉命来接小姐,还请小姐同我等回庄。”
明月狠狠地盯着他,冷冷道:“我叫你让开你听见没有?不然我杀了你。”
那人毫不惊慌地道:“就算小姐杀了我,我还是得请小姐回庄。”他竟抽出自己的剑,递给明月。
明月接过剑,果真在他脖子上划开了一道口子,面具人倒下。
红白映刚走两步,又有一个面具人上来拉住缰绳,并且道:“请小姐不要为难属下。”
明月道:“这么多人,是吧。好,如果不想让我出雁门关,只有杀了我。”
面具人道:“属下不敢。若小姐想出雁门关,便只有杀了属下等三十八人。”
明月伸手握住寒暄的手,冰冷且感觉不到脉搏。
她心头一凉,再次冷冷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们?”
面具人道:“属下不敢。”
面具人右手一抚,腰间的刀落在地上,他朝众人说:“放下所有兵器。”
三十八人尽数将兵器丢在雪地上。
面具人又道:“还请小姐动手。”
明月闭上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便将剑扔在地上,她说:“好,我回庄。但不过……”她没有说完。
面具人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便道:“请小姐放心,清风大侠我等会好生照顾,绝不敢怠慢。”
所有人目光齐刷刷放在寒暄身上。
明月见他们谁也没有放松,又说:“好,那他就随我一同回去。”
那面具人道:“不可,庄主交代过,催命罗刹由我等来照料,请小姐将他交予属下。”
明月目光盯向关外,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好,反正这个人也将死。本小姐本想治好他从他口中得到爹想要的。而如今爹让你们照顾,爹一定有办法。那就交给你们。”
面具人拱手道:“多谢小姐成全。”
所有人都看着她缓缓地解开腰带。
就在此时,明月已将骑着红白映冲出了关外。
没有人预料道,绝对没有。
面具人眼望扬长而去的明月与寒暄,追之无法,便只有远远地注视,直到他们消失。
最后,他们看到的只是白茫茫一片。
天,冷极了。
在这样的夜里,冷极了。
面具人各自纷纷弯下腰,拾起地上的刀。
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看谁,谁也没有再望一眼远去的寒暄语明月,谁也没有望一眼被雪照亮的天空。
最后,他们各自举着兵器,各自朝自己的脖子上抹,数道鲜血喷涌而出。
他们各自倒在各自应在的位置。
三十八人安静地躺着。
从关内到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