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愁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
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好歌;
孔盖兮翠旌,登九天兮抚彗星;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屈原《九歌(少司命)》
六月初一。
夜苍茫,乌云掩月,大地一片墨色。风潺潺,宛若细细流淌的低洼,微弱又恰似无声。乌鸦飞过低枝,现在树灌之最,一声一声地呼唤,恍若呼唤无家可归的游魂。
墓地,乱坟岗。缭绕烟雾在漆黑当中荡然无存,只有丝丝寒冷从楼清风的脸庞掠过。
他从来不信传说中的鬼神,因为他是一个江湖人。对于一个早已将生命绑在裤腰带上的剑客来说,鬼神只存在实力与剑之间。谁的实力强大,谁的剑锋利,谁就是神。若不然,他仅仅只是鬼。
只有死在别人剑下的人才是鬼,这是事实,不可真辩的事实。
楼清风知道,他终有一天也会变成鬼,但他知道绝不是现在。即便可恶的乌鸦像是在催魂断命,即便把此刻此情此景渲染得更加凄清悲凉,他也明白他绝不会死在这里。
在江湖上,人人都很怕“催命罗刹”,可是他却不怕。这并不是自夸,也并不是自信自己的能力比“催命罗刹”强,绝不是。比起武当黄眉道长,华山龚泽玉,少林智贤大师,昆仑玉兰香等十五位在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来说,他远远不值得一提。
但是他敢肯定的是,他确实是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楼清风谁都没有怕过,包括他最敬爱的师父白石道人。
娄清风,八岁便被师父带到海外的一个小岛上,和师父生活的十五年。在一年前,师父忽然病危,便让楼清风回到中原。楼清风并不知道其师父的寓意,但他相信师父这样做有他的缘由。毕竟,来到中原后,经过楼清风多翻细致的调查,他发现他的身世与催命罗刹有关,而且,而催命罗刹手上还应该有治愈师父多年前受重伤至今未愈的身体。所以,楼清风一定要找到催命罗刹,一定要解开所有的谜团。
如果找不到催命罗刹,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将会死去,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他自己的身世。师父绝不能死,绝对不能。所以楼清风誓死一定要找到催命罗刹,一定要找到。
在楼清风的思维里面,师父让他离开孤岛也定然是这个意思。因为在楼清风离开孤岛的那一天,他见到了一把我从未见过的利剑。这柄剑虽然剑身陈旧就像是生锈般,剑鞘就如同枯木一样。但他却很清楚这绝对是一柄好剑。
师父给他说,这柄剑是由春秋战国时期铸剑大师欧冶子亲手所铸,曾经能与含光、墨眉、水寒、巨阙等名剑齐名。但后来却因嬴政统一六国,搜集天下兵器铸就十二铜人而佚落。后来江湖上不断有侠客以及铸剑师苦苦寻找,终究还是下落不明。然而在一个机缘巧合之下,此剑竟然出现在琅琊山庄。因为一次武林争夺,琅琊山庄庄主便将此剑赠送给了师父。
而对于师父的生平,他从未对我说过,并且也绝口不提。更何况他连这柄剑叫什么名字都不曾告诉楼清风。他只让楼清风真心诚意对待这柄剑,就像是对待情人一样。楼清风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楼清风却从来不问。楼清风知道他问了也没有用。
中原地大物博,纷繁热闹,深深地吸引着楼清风的眼球。他就像是一个外来者,刹那间与整个中原格格不入。可是楼清风知道他本就属于这片土地,毕竟他的家就在这片土地上。可是谁又能知道他在这里出生,然后生活了八年呢?
当然,楼清风不得不承认的是,刚上岸的时候,最吸引他的还是一个人人都害怕,但又不得不津津乐道的公敌——催命罗刹。
楼清风不知道这个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甚至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就像一个天外来客,就像是一个鬼魅。师父曾经说过,江湖上的高人几乎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倘若遇见这样的人,便要恭敬地向他们请教,请教人生学识,请教武功。
可是这个武林公敌却并非神龙见首不见尾,而是即见不到首,也见不到尾。
所有人都知道,没有一个人能找得到他,只有他来找你。你永远也找不到他,可无论你在什么地方他都能够找得到你,即便你已经死去深埋在地下他也能将你挖出来。因此,所有人都在不停地找他,所有人都不希望他来找自己。
找到他你就可以名扬四海,他找到你你就只有死路一条。在这个江湖,一个江湖中人要出名,最快最好最有效的一个办法就是杀死名气非常大,况且又是恶行招著的人。
而这“催命罗刹”无疑就是能够成全每一个江湖人梦想一个人。现如今是整个江湖的个人之间,门派之间或者个人与门派之间的所有恩怨都完全放下了,都在一致地追寻“催命罗刹”,都在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杀他。
楼清风此时也一样在寻找“催命罗刹”,但楼清风与他们不同的是,他并不想杀催命罗刹。当然,也杀不了催命罗刹。楼清风只想知道这个人长什么样子,是老还是少;以及这个人的诡异的身手和那种无可复制的杀人手法。为什么他能够吸引如此多的人为之疯狂。
楼清风只想知道原因,他杀人,成为武林公敌的缘由究竟是什么。
楼清风抬头仰望天空,天空依旧漆黑一片。乌鸦还在鸣叫,四周依旧苍凉。
此时想必已过子时。
他不知道催命罗刹会不会来,他只能赌一把催命罗刹会来到这个乱坟岗。虽然楼清风有渺茫的把握。毕竟在这一年里,楼清风清楚地明白,催命罗刹每一次杀人后都会去最近的一处乱坟岗,他和轩辕无名追查过。
而今日午时,他又杀了燕山派掌门凌晨的儿子凌武艺。
楼清风静静地朝四周看了看,还是一个人影也没有。他的心开始沉下来,难道自己究竟还是猜错了,催命罗刹本身做事就从不安规则,根本就很难让人想出他会做什么,怎么做,怎么想。他本身就毫无规则可言。楼清风猜错,不,他查错其实也是再正常不过!
此时也只能这么解释,楼清风只能找这个借口。他再次看看漆黑的苍穹,那寒冷的清风缓缓地从他脸庞滑落。
此刻是盛夏,可楼清风已感觉到寒冷,甚至整个身体都渐渐开始颤抖。他明白子夜是有些冰凉,但盛夏的子夜决不能让他如此颤抖。
楼清风深深地叹口气,用力捏住剑鞘,片刻才松懈下来。他移动脚步,准备离开这个让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乱坟岗。
可正当楼清风踏出第一步的时候,他的心已开始剧烈地跳动,整个身体就像是在严寒中伫立许久后突然间站在熊熊烈火之前一般,全身血脉喷张。他已不再寒冷,他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己。
窸窸窣窣,有声音朝他靠近,不,朝乱坟岗靠近。三百尺,一百二十尺,五十尺。愈来愈近,楼清风也愈来愈紧张。他握剑的手也愈来愈紧,此刻的他就像是一个小男孩,快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小孩子。
可是,刹那。
这声音怎么不见了,愈近楼清风应该愈听得清楚。他很清楚,这绝不是野兽的声音,绝不是。可是怎会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突然来突然去。楼清风猛然惊醒。
“不好。”他大叫一声,纵身一跃。可是楼清风刚好离开地面,便已被定住。
楼清风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被封住穴道,而是一只手已拽住他自己的右脚。冰冷,就像是死尸的手,楼清风只能这么想,他也只能这么想。因为他已经闻见浓浓的血腥味。
剑已出鞘,楼清风沉着冷静地以敏捷的手法挽剑插向右脚脚下。他有十成把握能够一剑干净利落地将这只手从手腕处整整齐齐地砍掉。
让人诧异的却是,楼清风并没有砍掉这只手。他垂下头,脚下没有任何东西,更别说是一只手,一只冰冷如同死尸一样的手。
难道真有传说中的鬼魅?我沉沉地看着周围,我那从来不相信世人所说的鬼神的心已渐渐开始发生动摇。楼清风是一个剑客,一个刚在江湖上有一点小名气的剑客,怎么可能相信鬼神存在呢?
可是楼清风却还不想死,师父还等着自己的药,自己也还没有娶媳妇,还年轻,怎么能死?
一刹那间所有关于死亡的许多问题都从我大脑里一一闪过。
鬼神?楼清风忽然笑了,笑他自己,笑他自己不相信鬼神的荒唐的想法,笑他一个人跑到这个荒无人烟的乱坟岗。
楼清风镇定地大声地对着乱坟岗道:“倘若要我性命,又何必要装神弄鬼?以阁下的身手,足以取我性命。”
四周还是非常幽静,幽静得死了一般。乌鸦忽然间嘶哑地大叫两声便已飞走。
隆隆隆,乱坟岗四周的土都在松动,恍若发生地震一样。楼清风脚下已站出深深的两个脚印。
猛然间,八口棺材从抖动蓬松的泥土底下如同人一样站立起来,竖在地上。它们围成了一个圆,一个空间不大不小的圆。
楼清风将剑抵在地上,冷笑道:“如此浓重的仪式,在下不胜感激。”
空气中还是无比宁静,就像是死了一般。楼清风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是他知道,这八口棺材已渐渐合拢,毫无声息,连微弱的风声也没有。
它们就如同幽灵一样将楼清风困在这个将要完全封闭在这个圈内,逐渐形成了一个小匣子,一副棺材。
楼清风挽剑,想使出一招“满城风雨”,可是他的剑瞬间却如同重达千斤,即便是西楚霸王项羽也无法在此时举起这柄剑。
他知道,有一只手拖住这柄剑,死死地捏住,然后是两只,三只,四只,甚至是五只,六只。
楼清风将内力灌入剑柄,企图将这六只手卸除,可此时他却无法运功。他只能束手无策地乖乖地听从天命。
渐渐地,楼清风的眼前愈来愈黑,最后他看不到哪怕最微弱,甚至最后他自己都不得不怀疑他一直引以为傲的那锐利的眼睛。
他忽然很怕死,现在他的内心一直坚信的所有志向所有东西都已渐渐开始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