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户农家屋堂敞阔,入门是个小天井,洒扫得很干净,左右一间厨房一间库房,门皆开着,天纨一眼就看到灶台边的水盆,水盆里是黄豆,此刻泡得久发了芽长了近三寸高。她走进去,发现锅里还有蒸得半熟的黍米,已干得缩成一大块硬米饼,面上一层灰尘。案板上有两个土豆,半颗干瘪的白菜,一部分切成了丝,旁边搁着一把菜刀,刀刃上还残留了菜屑。
这样的场景表明洛家村的村民绝非有序搬离,要么是在极仓促中慌忙离开,急到连做了一半的饭都不顾,可这几年这里完全没有任何天灾发生,而着急必定忙乱,整个村庄不会这般整洁。
她的心越提越高,她琢磨着若是真有什么不知道的灾祸降临,农户撤离必定多少带些细软,便又去那正屋查看。门是虚掩,分了左右三间,东屋临窗织机上是半幅成布,一边木桌上有翻了几页的《三字经》和笔墨,一张草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墙边还有一个小摇床,一张碎花的小被子随便折起。西屋想来是夫妻的卧房,被褥整齐叠着,衣架上还挂着件长衫,浆得挺括,一个五斗柜上搁了个小布袋,里面是铜板和碎银。
这更说明他们不是搬家或紧急撤离。
天纨又随意进了几家,也都是这般日常的情景,贵重物品也都完好,仿佛主人只是稍稍离开,马上就会回来,然后热情地招呼她,帮助她,给她一夜安身之所,一餐填抱肚囊。
夜色渐深,由于还未查清洛家村到底发生了什么,天纨也不敢大意,在第一户人家的厨房打坐了,午夜时分下起哗啦啦的大雨,气温骤降,天纨生了堆火,噼啪的燃烧声与火焰带来的温暖让她平和下来。她缓缓吐纳,默念观心法决,当晨曦透过窗棱投进来时,她已恢复了近五成功力。
雨水将空气中那奇异的味道冲淡了些,天纨不敢再用井水,便往村外走。她知道东边山脚有个小湖泊,以她的轻功两刻便能到。
朝东走出没多久,昨天那股奇怪的味道又出现了,甚至更浓烈,还带了潮气。天纨认为这一定与洛家村的异常有关,便循着这味道而去。走了一刻钟,眼前出现了一道近十米的深沟。
这条深沟天纨知道,是由千年前大地震所致,横向蜿蜒几十里,止于两侧山口处,有十米款,三十多米深,是天然的障碍,一直是寐宗属地。两百年前因战乱一队士兵带着近百名百姓架桥到此,斩断来路隔绝追兵,其中有位洛姓千总上寐宗请其出世拯救苍生,然而彼时的寐宗更重内修,一点世事不问不管,也不知那洛千总如何劝说,寐宗将此地给予他们繁衍生息,又派了弟子下山,也算寐宗奠定后来地位的开端。然而那洛姓兵士却再未下山,寐宗属地的禁障也同时出现,自此,便再无外人能随意入得了寐宗山脚外十里之地。
此刻天纨就站在这深沟前,那股奇怪的味道自沟底涌上,被雨后无风的阳光蒸腾,黏在人的身上,渗入脏腑,令人自内向外都难受极了。
天纨朝下看,待看清沟底情况后连退数步,捂着胸口不让那被惊吓得剧烈跳动的心蹦出来。
沟底是尸体,男女老幼、猪羊鸡犬,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天纨甚至还看到了几个婴儿。这里应该就是洛家村全部的活口。是谁这般残忍,连老幼都不放过!
天纨攥紧拳头,找出面巾掩住口鼻,纵身跳了下去。
然而无论天纨如何查看,这些尸体即非巨力所创,也非兵器所伤,身上没有任何外力所致的伤痕。天纨再探脏腑,也毫无中毒痕迹,甚至面容祥和,看起来就像是自愿跳下而非胁迫的。
天纨越验看,越印证了他们是自杀的想法,而另一个念头也自心底涌上。果然,她再探印堂,认定了那个可怕的想法。
他们是中了摄心的幻术。
天纨甚至想象到了那场面,全村人同时放下手中活计,扶老携幼,就像去奔赴一场集体的欢宴,一步步朝着深沟而来,一个个踩空跌下,前赴后继……
不知那时他们眼前浮现的是何等画面,但一定是美好的,令他们向往的……
摄心术源于寐宗《观心法》与《释梦法》的结合,因穆明德盗走《释梦法》上部又有残章流出,被民间邪派糅合《观心法》造出摄心术,但往往需要借助黑石等物。
其实寐宗里也有一种类似的法术,无需外物加持而威力更甚,可影响十里之内《观心法》在五阶内的活物。
三阶是百姓可修的极限,五阶是普通弟子修为的瓶颈。
而十里……恰是寐宗禁地的边界。
若此禁术施展,年轻弟子必然覆没,五阶以上的弟子也要受重创,而此术既然施展,之前必定发生极严重的变故,到了难以挽回时,才用这两败俱伤的禁术。探子说寐宗星陨必定是此了。
此术也是禁术,对施术人的修为、耐力、定力、精力甚至天赋等各方面要求都极高,除三位门主外,就只有两位长老能施展出。素来到了这样的地位都是兼具正气、博爱、智慧于一身的神仙人物了,也不会施展这般狠毒的禁术。
可如今寐宗却已变了模样……是谁呢?地襄?玄济?黄姒?云峦长老?云垽长老?
还有一人,苍羽……
可无论是谁,这都是不可原谅的残忍。
天纨的心如缀千石,洛家村尚且如此,那就在藏云峰后的她的一双儿女呢?她不敢再想,也不愿再想,眼泪决堤般涌出,双手攥得太紧,指甲都刺破皮肉。
她回到平地上,枯坐了半天,终于摇摇晃晃站起来,回到村中寻了锄镐,一边哭一边在深沟的对面挖了整整两天,终于将洛家村民全部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