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元广几步跑到床边，伸手拍了拍安宁的肩，满脸焦灼，“混小子，发高烧了也不告诉老子一声呢。”
“你昨晚醉成那样，安宁自己也烧迷糊了，躺地上啥也不知道，他怎么告诉你。”李培明站起身，让何元广挨安宁床边坐下，“好在安宁现在烧退了，继续吃点退烧药，再物理退烧几次，应该就痊愈了。”
“你这当家长的也是，要不是培明哥昨晚及时把孩子送来诊所，那孩子要烧出个好歹，留下什么后遗症之类的，你当父亲的就忍心孩子一辈子遭罪吗？”木雨青看了何元广一眼，忍不住数落了他几句。
“都怪我，都怪我……”何元广握住安宁的小手放到自己脸上，语气有些哽咽，“儿子，都怪爸爸，怪爸爸没照顾好你。”
“爸爸，我不怪你。”安宁眨巴着黑漆漆的眼睛，脸颊上浮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我看你又喝了很多酒，想去厨房给你舀水喝，可是我却躺地上睡着了……二非哥哥有次喝多了酒，跑来我家厨房水缸里舀水喝，他说酒喝多了，渴死个人，爸爸，我怕你死……”
“儿子，别说了……”何元广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哭吧哭吧，广叔，你该庆幸，你还有机会当着安宁的面哭。”送走诊所里的村民，李叶南也来到床边，毫不客气的指责何元广，“不是当小辈的说你，就照你这么喝下去，早晚不是把自己的小命喝完，就是把安宁给祸害一辈子。”
“就是，只顾自己买醉，不管孩子死活。”木青雨虽然来村里不久，但她也听说过何元广的“大名”，看着小安宁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她也于心不忍。
吴桂英回家吃完早饭，不放心李培明照顾安宁，刚一进诊所门，就听到何元广在那大声嚷嚷。
“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有钱有工资，有家，你们知道我活的有多艰难嘛。”
“元广叔，小李大夫跟小木大夫他俩说话心直口快，没伤害你的意思，你别跟他俩计较。”李培明见何元广气得一张脸发紫，忙出来圆场。
吴桂英见何元广自己不争气，还不允许别人说的蛮横样子，气得也忍不住数落他，“元广，你成天就作吧，安宁还小，看他以后长大了，你还有没有脸面对他，还有安宁妈，她要是回来看见你对安宁这样，你就等着吧……”
“妈，你就别说元广叔了，你先抱安宁回家吃点饭，我等会还去村委会有点事。”李培明把手里的退烧药递给吴桂英。
吴桂英抱起安宁，瞥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何元广，“安宁我先抱回家去了。”
何元广头也没抬，神情木木的。
安宁怯怯的叫了一声：“爸爸。”
“乖，我们走，爸爸一会会来婶婶家看你。”吴桂英抱起安宁走出诊所。
“自己不振作起来好好生活，怨天怨地的有什么用，怨恨就是对自己变相的诅咒，你自己不希望自己好，神仙也帮不了你。”李叶南靠在床边的药柜上，继续挑战何元广的底线，“我们有钱，有工资，是没错，但那都是辛辛苦苦凭劳动换来的，可不是成天喝酒喝来的。”
“你缺条胳膊试试……”何元广咬着牙，对李叶南一字一句的说出这句话。他伸出唯一的一条手臂，手指紧紧抓住床沿，手背上青筋突起，像一条条蠕动的蚯蚓。
“我干嘛要缺条胳膊试试，缺胳膊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李叶南一脸云淡风轻，说话的语调不疾不徐，“广叔，你缺条胳膊能怪谁，只怪你自己技术不精湛，操作机器时违规犯下了失误，你自己犯下的失误难道还要迁怒于别人，迁怒命运的不公平……”
“小李大夫……”李培明见李叶南对何元广说的话针针见血，字字诛心，怕何元广受不了这刺激，忙朝他使眼色，示意他别再继续说下去了。
“培明，没事，我只是实话实说，广叔不会跟我计较的。”李叶南朝李培明笑着眨了眨眼。
“缺条胳膊就不是正常人了，正常人能干的事，缺胳膊的人能干吗？”何元广低着头，脸上罩着一层乌云。
“广叔，你为什么非要给自己贴上不是正常人的标签呢？你就是个普通人，正常人，只不过身体少了一个零件而已，你没法用一双手臂拥抱安宁，但是安宁可以拥抱你，如果你肯用语言温暖他……一条胳膊也可以干很多有意义的事，你却成天活在酒精营造的虚幻世界里，孩子高烧躺地上人事不省的时候，你用仅存的那条胳膊唤醒过他吗？如果没有，那一条胳膊跟两条胳膊有什么区别……”
何元广没有接李叶南的话茬，他松开一直紧抓住床沿的手，紧绷的身体似乎变得舒缓了些。失去胳膊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进行了如此刀刀见血，鞭辟入里的批判。
何元广觉得曾经的自己像一个特别惧怕黑暗的人，他害怕黑暗会吞噬自己，他觉得自己不敢面对那漫无边际的黑。但现在，自己突然间就被人推到无边的黑暗中，任凭他如何挣扎，呼喊，就是没人理睬他，而这黑暗继续如潮水般不断涌来，仿似瞬间就要吞没他，他想继续挣脱黑暗的束缚，却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已耗尽，他不得不睁开眼，直面黑暗。渐渐的他的呼吸，他的心跳竟然神奇般恢复常态，曾经他最畏惧的黑暗再也引不起他恐慌恐惧的情绪。
而有的人出现的问题不是痛苦本身，而时是他们面对痛苦时的态度。就好比何元广，刚开始他觉得失去胳膊没什么大不了，虽有遗憾，但他的态度是平和的，后来在人们把他的痛苦人为扩大后，他也融入到这种扩大的痛苦中不能自拔，他认为自己失去了胳膊，就等于失去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