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的珞城暑气正盛,苍山别景里更是因着那一片湖水,湿气越发的大。碧霞阁是苍山别景里唯一离水最远的地方,苏沐晨本就身子虚,每日里能汗湿几套衣服,住在那里,多少比别处好些。
“听珞瑜说你进了半碗粥,可见身子是越发的好了。”盛逸云进门就取过紫春手中的药盏,笑着坐到苏沐晨床边。看他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心情大好,“先用药慢慢将养着,待再好些我们就回龙谷去,好好养两年,定能大好的。”
苏沐晨笑望着盛逸云,看他脸上因兴奋而明亮的光。只笑着就盏将药喝尽,靠回软垫上,仍旧看着他。
“你看着我做什么?”盛逸云见苏沐晨盯着自己,笑问道,“莫不是病了一场连脑子也坏掉了?”
“再见你,竟恍若隔世。”苏沐晨声音很低,低似耳语,却深深的震撼着盛逸云的心。
伸手握住苏沐晨微凉的指尖,盛逸云低垂着眼眸,也叹道,“怎么不是隔世。本就是隔世。”
抚摸着盛逸云温热的掌心,苏沐晨扬唇一笑,声音温淡,“还能见到你,真好。”
“那日后我天天陪着你,岂不更好。”抬眸一笑,盛逸云眸心闪过一抹亮,脸上顿时光彩明亮起来,“让他们都准备着,待你再好些,咱们就出发。先回龙谷好好调养了身子,便往羌国去,看看大漠落霞,看看满眼黄沙。再取道甘南,尝尝酥饼婆婆的香酥饼和麻油茶。随后直往王域去,去看苍山雪峰,去看碧虹桃花……”
“逸云,”见盛逸云满脸兴奋的规划着之前都没有仔细去想的路,苏沐晨终究狠下心打断他,“兵退了,南国未乱,三国未乱,云疆未乱。他没事,我却废了。”
“苏三……”闻言心口一抖,盛逸云的泪已盈满眼底。
“云疆国大局已动。我不死,还能护几年太平。我若死了,你们便再无退路了。”苏沐晨渐露疲色,却强撑着精神,笑迎着盛逸云的泪眼,“我多想与你携手红尘,带你踏遍江山万里,看遍奇山异水。我多想……此生已矣。逸云,你,你不用舍不下我。我以此身护你,我以暮国护你,我送你到天阙去,我送你到他怀里去。吾愿,足矣。”
“苏三……”盛逸云低低的唤着苏沐晨的名字,泪糊了双眼让自己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心疼的无法承受。
“我回龙谷休养着。暮国有落仙,南国有你。他要的太平,终究还是只有我能给他了。”苏沐晨累极,已躺靠在软枕上,想抬手替他拭泪也没有力气,终只得放弃。他救我一命,我能为他守的,一定守住。“逸云别哭,你不知道我此刻多欢喜。”
见你安然无恙,我有多欢喜。
可从我醒来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再不能将爱你说出口。
我想要的,是你安稳一生。我既不能再护你,便送你到天阙去,任谁敢伤你分毫。
盛逸云将脸埋进苏沐晨的掌心,任泪从他指缝流走,落在锦被上,留一片,此情难了。
本都不是儿女情长的人,即便心中再难割舍。在坚守的大义面前,在江山天下面前,总能明确的做出取舍。
我能看着他娶苏灵雨,你便能将我送到暮国上阳宫的玉座上。
偏还要说是,爱我,才舍了一切。
都不过是,为了这一片清平世间罢了。
我们活得太明白,才这般可怜。
我的心好可怜,你的心,好可怜。
掌中湿热的泪,熨帖了心头余恨。我也曾想过为了你夺一方天地,许你此生的万里河山。我也曾想带你游历天下,远遁江湖。我更想与你朝暮为伴,谋心,谋爱,谋此生。
可终究,命如此,情如此。
再见天地,再见你。我,只能退到尘埃里,做你背后坚挺的山脊。
再不敢,说爱你。
从此,我来护着你们,不管,去往哪里。
“咳咳……”慕容泓灏低咳一阵,接过淑雯递来的药盏,仰颈饮尽,见她眼底神色,低声道,“他们都走了?”
“走了,都走了。”收起药盏,淑雯垂着手欲退出去,看他脸色苍白,心疼道,“先生今日又来,我只说您外出未归。”
“下去吧。”摆摆手,慕容泓灏闭目躺着,不欲多言。
淑雯垂首退去,刚走出门外,看到门前的司徒璞玉,一愣,忙上前行礼,却被他拦着,见他径自进屋关了门,才退下去。
“您可真舍得这一条命。”坐在床边的矮椅上,看着床上的人。见他脸色苍白,神色委顿,司徒璞玉心中气恼,却更多的是担忧,“若非九玄护体,恐怕……您怎能如此,怎能如此对我们!”
“既知有九玄护体,才肯去救他,不然,谁舍得死。”慕容泓灏看着站在床边的人,看他满眼的心疼,会心一笑,“也只有你,这时候肯来看看我。”
“九玄玉龙碧落决,你们三人相生相克。也只有我,知道他是怎么死而复生的。”司徒璞玉看着慕容泓灏难看的笑,叹息道,“得知他重伤我就怕您如此,没想到,终究还是回来晚了。”
“别告诉逸云,”慕容泓灏见司徒璞玉蹩眉无奈的样子,知道他心疼自己,笑意更浓,“他若知道,得多心疼。”
“心疼?他这会子,只心疼那姓苏的吧!”司徒璞玉见慕容泓灏笑意更甚,又叹息道,“您此一生,也只为了他。”可他呢?为你几何?知你几何?心口千言万语,终幻化为一声轻叹。
“见到你,边城的事就可以放心了。”慕容泓灏略有疲倦,心情却极好,“苏三终究没有负我。”
“十万暮兵尽已回国。现今苏沐晨这一病,两国局势才更微妙。”司徒璞玉正色道,“暮国如今,正是好时候……”
“玉贤,”慕容泓灏眸光晶亮,笑意深深,“苏三之才,何止区区暮国,除逸云外,谁能奈他何。”
司徒璞玉一愣,心中百转千回,化一笑,“你们,竟是同一个劫。”
情劫剜心蚀骨,却甘之如饴。
你们是想把他推向至高的位置,无论是独立于世,还是王的身侧,任谁敢侧目,任谁敢有微词。
我,竟羡慕起你们。
敢爱的如此,坦荡。
“玉贤,江山天下在你心里比子怡重,”慕容泓灏望向司徒璞玉,目光灼灼,“于我,江山天下也不及逸云的一个笑。”
司徒璞玉闻言,只一笑,拍拍他的手,起身走了。
江山天下算什么,你为得他一笑,连命都不要了。
我,怎么不知道。
王宫深处,整整一个院落,都开成了湖,引了湖水进来养了一池碧荷。慕容泓灏于亭前负手而立,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莲花,努力在关于王宫的那些模糊凌乱的片段里搜寻着那个人一切。许久的静默掩盖不去身上的冷冽。直至听见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唇边才漾出一抹笑,却冷彻心扉。
“昊儿……”虽然唤的那样轻,因为颤抖的尾音又显得那样的郑重和小心翼翼。
慕容泓灏微转回身,看着亭中的人,眼神疏淡冰凉。
“你终究肯回来见朕了……”文帝因激动也顾不得仪容,快步过去便伸手想要拉住慕容泓灏的手臂,却被他侧身避开。一时怔忪,手还停在半空,见他微皱的眉头,终还是收回了手。
“若非你对他阻截堵杀,我又何必再至此地。”慕容泓灏退开数步,拉开与文帝的距离,言语疏离冰冷,连敬语都未用。
“你终肯踏进王宫,却是为了他来问罪于朕么?”文帝见他与自己疏远,虽然心中不郁,言语却温和,“帝王太过钟情,不是好事。何况还是对一个有着媚主祸国命格的人!”
“帝王是你,不是我!”慕容泓灏嗤声一笑,“媚主祸国?这四个字若我还是东宫之主倒还可能,如今他媚的什么主,祸的谁的国!”
“你终会是帝王!”文帝眸光一凛,是不怒而威的王者之气度,“你从小学的便是帝王之术,有些话,还用朕再教你么?”
“你的帝王之术,可给了你一夜好眠,可给了你此生温情,可给了你,一份舍生忘死的挚爱?你,只是一个可怜的人!我不会像你,绝不会!”慕容泓灏看着他凌厉的眸光,毫无畏惧,眼底只有无尽的怜悯。
文帝听他言辞犀利,眸色变了几变,终只化为一声叹息,“谁会一开始便是铁石心肠。可在这样的位子久了,谁还能保有那份本心。昊儿,回来吧。带着他回来也行,只要你肯回来。”
慕容泓灏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直到都快笑出泪才停下来,望着他不再明澈的眼睛,一字一字的问,“我如何带他回来?你可给过他生路么?”
“昊儿……”文帝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只惊望着他发狂的样子。
“这是最后一次,若你再伤他分毫,我再不会手下留情。伤逸云者,必诛之!”慕容泓灏眸光骤然转冷,言语惊人,“而我绝不再入天家,再不入王城!昭明湖畔的定轩公子,可别太子昊惬意的多!”
言罢也不待他有回应,拂袖便走。
文帝见慕容泓灏几步就快跨出亭子,再顾不得其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喝问道,“天下呢?你将江山百姓置于何地?”
“江山是你的!他才是我心中最重。他生我便生,他亡,我亦亡。” 慕容泓灏被文帝拉的止了步。目光停在九曲桥的尽头,那里是望不尽的江山如画,那里却只有一个人,“你的江山天下是冰冷的玉座。我的江山天下,只是他。”举步欲走,却被文帝紧紧拉住,皱眉回头望来,竟见他满脸凄惶和毫不掩饰的胆怯和狼狈,这哪里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只能仰望的王。心口有一闪而过的疼,却那么快没有了踪迹,快的来不及原谅他。
“你真的不要这江山了?”颤抖的声音已耗尽文帝全部的力气,拉住他才勉强站稳,直到此刻他才知道,眼前的人,早已不再是他能掌控的了。
十几年来放手让他在三国布局,本是想考验他。没想到,今日他站在自己面前,是这般的样子。
即便没有王权又如何,只他们几个人和背后的势力,足以护住云疆不乱,也能搅乱整个云疆国。
“当年东宫的那场火起时,你可曾想过来问问我要不要这江山?”慕容泓灏噙着笑,却冷酷至极,“嗯?父王!”
再也控制不住,文帝全身颤抖起来。望着他血红的眼睛,竟说不出一个字。
手一摆,甩开文帝的拉扯,慕容泓灏大步走出凉亭,迈上九曲桥,背影挺拔冷漠。
当年你怕我得王位,一把火欲取我性命。如今怕我不要王位,步步紧逼欲害逸云。
命运便是如此作弄人。生我者,要我身死。得知我生,又要我心死。
可我偏偏恨不得他。
恨不得命。
我的眼前是一条永无尽头的路,是一个安稳的怀抱。身后是曾要置我于死,而今要置我心爱之人于死的,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