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沐晨就着珞瑜的手下了马车,刚在地上站稳,便拉紧身上的风氅。看到珞瑜担忧的眼神,笑了笑,拍拍她的手,低声吩咐道,“扶我进去吧。”
“是。”垂首扶着他,珞瑜深吐出一口气,吐尽心底的心疼。
香雪阁是一个一进的院落,只有主屋和两侧的偏房。可是院子却极大,长廊从门前向两边顺着院墙而建,直直将整个院落圈在中间。院落里满地的兰若草,长得极旺,有的还有了花苞,白的粉的点点落在绿叶间,十分好看。兰若花极其娇贵,在暮国这样寒冷的地方,莫说开花,就是养活都难,可是眼前却有一院子这样好的兰若,真真叫人欢喜。
“在东青这两年,落仙也就弄了这一院子的兰若。真不知定轩是不是所托非人了。”苏沐晨站在门前,看看满院的花,径直往花丛里走去,踩着花间香经,一步步走到主屋前,看着屋里对坐品茗的两人,一叹,“但愿我不是所托非人。”
“兰若最妙的便是过时花草沾衣,过后留香数日。苏三果真是贵人,我来时,他如何也不肯让我踩他的花的。”阙清斜靠着软垫,看着一身白袍素氅的苏沐晨,眼微眯,眸心神色微微一闪,坐直了身子沉声道,“手给我。”
苏沐晨知道阙清从自己一路走来的步态呼吸已断出自己病重,如今又要落脉,便是要看一看自己到底到了哪个地步。苏沐晨也不说话,只笑着走过去,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将手递给他。看他落指号脉,脸色越来越黑,眸心越来越沉,轻笑道,“阙清公子一脉断生死,我都不敢听您的诊断了。”
阙清收回手,深深看苏沐晨一眼,端起桌上的茶盏喝茶。
落仙看着他们,不由叹息。
生死自有天命,我们想留你多些时日,可你自己却……如今暮国大局未稳,你尚且是为了盛逸云谋算而强撑。如今阙清来了,政局上也会更加稳固,朝堂群臣归心也不会太久。到那一日,你整个人松下来,怕是……唉……
落仙不敢看夜空里那颗已然暗去的星星。那么微弱的光芒,是三年光阴还是五年蹉跎,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太残忍了。
“你们不要这样。于我,这是最好的归宿了。”苏沐晨从醒来到现在,从来没有提过此事。如今见挚友为自己难过,心里竟生出不舍,却始终微笑道,“人生来总是会有一个归宿,我如今得到的归宿已是上苍厚赠。虽然病体难捱,可是我的心却欢喜的很。我到底还是能以此身护着他,到底还是能以暮国帮助他,到底还是没有食言。只是啊,这结局来的太早,我都还没来得及争一争,就败了。我都还没来得及与你们恣意山水,就病了。阙清,落仙,此一世,上苍给我的太少太少,却都太贵重。有你们为挚友,此生早已无憾恨了。”
“世人往往于情爱里迷失,而你,却始终这般清明。”落仙递一盏茶给苏沐晨,望着他清澈的眼眸,笑道,“我到底不及你。”
“我这是死而复生偷来的时光,自然活得通透,”苏沐晨低头喝茶,香了唇齿,暖了心,“倒是阙清,真真儿的活神仙。”
“阙清家自古便是世外之人,阙清这样的性子倒有先祖遗风。”落仙抬手为阙清续上茶,笑言道,“世人都道龙谷神仙谷,却不知世间仙人,唯阙清一族。”
“生在阙清家,直到此时听你俩说来才觉出好了。”阙清一笑,摇头道,“世间之人都逃不出情字,何为仙人,不过是能斩情丝,断舍离罢了。心不动,执念不生,此生不苦。”
苏沐晨抬眼与落仙对望一眼,无声而笑。
一念生爱,一念成痴。一爱可成佛,一痴即成魔。
你不知那个人何时来,你不知你的念何时起,却在发觉时,已成了执。
放执,做到的人,都成了仙。
我们,都不过是凡人。
“我知你俩的心思,不必做的这般明显。”阙清看看他俩,垂眸轻笑,“未生爱时,便是静心的欢喜。既生爱时,便是爱的欢喜。既来之,则安之。”
苏沐晨闻言挑眉轻笑,“若我见不到他为爱惶惶,落仙定要于我灵前告知。”
两人闻言皆是一怔,默契的扬唇轻笑,端盏饮茶。
苏沐晨只是随口说来,出口后便知失言,也端盏,喝下那一盏的暖意。
“苏三,我既回来了,定保暮国无虞,定保你无虞。”阙清眸底明亮闪烁,化成点点关怀,化成君子一诺。
此生,你的此生都给了盛逸云,我,定不辜负你的嘱托。
盛逸云,天上最亮的那刻星,得众星捧护,得王星相辅,这般异象,却偏偏关系万民之福。
阙清垂眸,想起画中那个白衣红氅的少年眉目里那耀眼的明亮和慈悲。
盛逸云,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水月阁夏季总是很长,很美,很香。一如记忆里的一切,层层叠叠的娴月湖里有莲荷长得格外茂盛。湖上有淹没在莲荷深处的小桥,人站在桥上,被高高的莲荷遮蔽,看不见身影。
暮雨站在莲华厅的护栏前,看着暖玉的身影淹没在莲荷深处,终还是转身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最近的暖玉与往常太多的不一样。偶然见她捧着心口,似是很痛苦的样子。可是问她,她却只说无碍,更不肯请郎中看。最近这几日,病好是好了,却又开始时常恍神。许是先生和少夫人都不家,闲暇的时候多,才多了伤愁吧。
她也算是个可怜人。一颗心给了出去,还闹成那个样子,到今日除却风雨楼还是一场空。
暮雨又回头看了一眼开得正旺的莲荷,看不见淹没在莲荷深处的翠衣女子,叹息一声,退出这一室的清香。
暖玉伸手折下一枝莲,放在鼻端轻嗅,闭上眼,任泪沿着脸颊滴落。
“路都是自己选的,还要哭什么?”
冷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暖玉下了一跳,本能的往一旁躲避,却忘了是在窄桥上,才一闪身就险些跌进水里,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来人一把拉住,紧紧的搂进怀里。
靠在他胸口,暖玉因受惊粗重的呼吸着,待回过神便伸手要推开他,却被他抱的更紧,挣了几挣,颓然靠在他胸口,冷笑道,“夏侯渊,你如今竟也无赖起来。”
“做无赖有什么不好!君子行径倒是能落了什么好?”夏侯渊紧拥着暖玉,望着眼前莲荷,眼波是心疼,言语却冰冷,“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
“是啊,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你们了。”暖玉手垂下,手中莲荷掉落地上,跌下几片洁白的花瓣。
“我到底哪里不及他?”夏侯渊眼中有狠厉的光芒闪烁,“盛逸云究竟好在了哪里!”当年留青园没有杀了你,那日宫宴又让你逃脱,这一次,我绝不会放过你。
你们不是情义甚笃吗?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舍不舍得为了他舍了命!
“你答应的事,别忘了!”推开暖玉,看着她绝望的眼眸,夏侯渊冷笑道,“任你将蛊种在谁身上,我只要他们痛苦!”
“为什么呢?”暖玉看着夏侯渊,泪眼模糊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知道他不是狠心之人。因为他的眼睛一直都是那样的明亮,因为他曾经在那样的炼狱里给了自己光和温暖。可是现在,他到底怎么了,与先生到底结了怎样的仇怨,何至于如今一定要这般的折磨自己。“你不是这样的啊,你怎么也变成这样了?”
“沧浪已被风波楼灭门了,江湖原本就是你死我活。”夏侯渊眼底闪着狠厉的光,“我倒想看看,他们是如何的情比金坚!”
暖玉看着眼前陌生的人,摇着头,“全变了,你们全变了。”
“你没有变吗?以前多么天真坚决的女子,如今不还是为了自己,肯做这些以前嗤之以鼻的事了么?”夏侯渊冷笑着看住暖玉,让她逃不开自己的眼睛,“看来,你也不似想象中的爱他。”
暖玉颓然立在桥上,眼中晶莹映着莲荷上点点阳光,细碎的闪烁着疼痛,“我根本没有那么爱他,我爱的,只是一场幻梦。”
公子,我跟着你这么些年,学的最多的就是爱他,做的最好的就是爱他。
可终究,我,还是不配爱他。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将我嫁给他了,因为我到底是个狠心绝情的人。因为你,到底是这样的情感爱着他。
我到今日才知道,我一直不敢想不敢猜不敢问的事,竟是真的。
“想要让他喝下情人劫,我一个人根本做不到的。”暖玉叹息道,“先生的饮食全由暮雨等人亲手而为,我回来这么久,最多的也是递一盏茶水。”抬眼看看夏侯渊,暖玉低声道,“我有办法劝三少夫人,只是,还要你帮我送些消息到慕容府里去。”
夏侯渊闻言看着暖玉,许久许久,冷笑道,“你到底还是不忍心。慕容泓灏养你那么久,最终也不及盛逸云的一个撩拨。”
暖玉听着夏侯渊的话,看着他发寒的眼睛,咬紧牙关,握紧拳,将指甲掐进了肉里才忍住不哭。
我就是这样狼心狗肺,你今日才看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