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刻钟后马车已经到了京中最大的赌坊前,仅从外面看很难将这座楼和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的赌坊联系起来。进去后才发现赌坊是开在地下一层的,楼上与普通酒楼无异,门的左面是一个向下的楼梯,从楼梯下去能听见嘈杂的喧哗声。
墙壁上镶嵌的烛台用一种特殊的琉璃盏罩住,即便是在昏暗的地下,依然明亮,与室外无异。
端看这构造与布局便可窥见这家赌坊的财力,第一赌坊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
祁晋才刚站定,便有管事慌忙跑过来告罪,因着祁晋寻常时候待人谦逊温和,管事并不是担心自己获个不敬之罪,而是当真因为自己怠慢了祁晋而产生负罪感。
一身金线勾边蟒袍,只随意站在那儿便如苍松翠柏,当真是明明如月。
不肖想,太子殿下此次来必是因为千梦楼的案子,先前段琮带人来查过,管事猜多半还是与那个人有关。
此处人多眼杂,管事带着祁晋二人从后门出去,一路边走边将自己的所知的信息事无巨细地如实以告。
“此人是前些时候突然出现在赌坊的,原先常在城东郊难民窟,据说平日里总是无所事事,算半个混混,寻常时候三五十日不见人影也是正常的,行踪不定。我们赌坊开门做生意,只要有钱谁都可以进来,并不查身份,会注意到这个人是因为前几日他每每输得身无分文第二日又会莫名钱袋鼓鼓地进来。”
听到此处祁晋眼底才冷下来,明灭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划分出一道分明的界限。
其实这件案子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祁晋愤怒之余只觉得好笑。
好笑是因为对方竟用了一个如此不走心且拙劣的手段来将他陷入两难的境地,这件案子交到他手上,要么让将军府就此背上数百条人命的大罪,若要为将军府洗清冤屈继续查下去势必得罪朝中各方势力。
手段拙劣到连指证将军府的证人都是赌坊门口随便捡的,可是这么拙劣的手段虽简单,却干脆又直接,并且给他制造了麻烦,毕竟一场火又一场雨,什么证据都没了。
愤怒的是对方为了对付他搭上了数百条无辜的人命!
祁晋许久没说话,段琮偷偷去看他,却发现对方眼底是淡淡的疲惫,顿时便缄口不言。
贫民窟在东郊,距赌坊并不十分远,但要绕过一道城门,是以等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接近未时。
贫民窟,其实只是一些只有茅草盖顶,四周无墙的棚子而已,许多流民聚集在此,也有混混混在这些地方欺压孤寡老人和幼童。
看到这幅场景祁晋下意识皱起了眉,如果没记错朝廷是拨了款为流民建住所的,为什么他们住的还是如此简陋的草棚?
此处位于京郊,离皇城甚远,寻常时候少有人来,若是有人想在这笔钱上做些手脚确实不太容易被发现。
见祁晋表情段琮大概已经能猜到祁晋所想,开口的声音也是紧绷带着怒意,“负责此事的是户部的魏先魏大人。”
魏先。
好一个魏先,阳奉阴违的本事倒是厉害。而这个名字,恰恰就是李子延给祁晋的名单上的第一位!
赌坊管事以为祁晋贵为太子从未见过这般脏乱的景象所以有些不适,正想提议不如先回去,届时派人来问话便可,却见祁晋已经率先朝最近的一个棚子走了过去。
地上还十分潮湿,只铺了薄薄的一层干草,许多老人躺在上面,低声的呻吟着,似乎是被病痛折磨,又似乎是年事已高又经了先前那一场大雨而关节发痛。
还有的似乎是睡过去了,但睡得并不太安稳。
“水,水……”
是躺在最外面的一个老人,花白的头发像稻草一样盖在头皮上,嘴唇干裂,正喃喃地喊着要喝水。
段琮和赌坊管事要上前的动作被祁晋拦住,他亲自走上去在缺了口的茶壶里倒了一杯水给老人喝下。
眼睛一瞥,发现那个有一个豁口的大海碗里居然有些褐色的残汁,闻味道似乎是药。
他们哪儿来的药?谁送来的药?举目望去,几乎每个人旁边都有这样一个碗,也就是几乎所有人都喝了药。
祁晋眼皮一跳,一种不好的预感席卷心头,眉梢似在一瞬间凝上了霜雪,连出口的声音也如同夹雪的寒风,
“段琮!去查一下这个药!”
“是!”
这到底是救命药还是催命药?
祁晋矮身在那边查看流民的一应用度,所以一路冲进来的小厮并没有注意到他,而是像一阵风似的往里面冲进去,边跑边喊着小姐,动静这么大,祁晋不注意到都难。
只见那个小厮拐了几个弯之后进了唯一一个帐篷,从初初进来这里已经看不清楚那边情形了,祁晋朝赌坊管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后便无声地跟了上去。
“小姐小姐,不好了!”
“六儿跟陈员外家的小儿子打了一架,头上出血见了红。”
一道清灵的女声伴随着泠泠的水声响起,声音也如同那泠泠的流水,不强势也不软糯,却意外地舒适,也意外地耳熟,“谁见血了?”
“陈员外的小儿子。”
“那就好。”
那就……好?小姐是不是没听明白?
旁边的人也都吓得浑身一哆嗦,怎么好端端的就把人打了,还出血见了红?小姐居然还说那就好?于是众人下意识地去看水盆边洗完手正在理衣袖的人。
“小姐,六儿把人打得见血了!”
“我听见了,不是六儿见血了就好。”
听到这里祁晋眉目间的冷峻总算慢慢融化,甚至染上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这确实像是她会说的话。
“可,可是,陈员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毕竟陈小少爷可是陈员外捧在手心里宠的……”
“请大夫了吗?”
小厮摇摇头,“人一出事就被员外府接走了,陈员外派人去请了。”
“也就是说我们没请?去,咱们也请个大夫到员外府。”
小厮有些懵,为何我们还要请大夫?
“虽然陈员外已经请了大夫,但是我们不能没有诚意,你即刻回去,请个大夫给陈小少爷好好看看。”
“小的明白,这就去办!”
小厮挠着头出了帐篷,觉得小姐虽然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小姐的表情和语气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小厮没听出来司马珺的弦外之音,祁晋却是听出来了。陈员外请了大夫,而他们没请,到时候伤势如何岂不是他们一张嘴说了算?
祁晋失笑,这姑娘还真是……护短。
小厮出了帐篷飞快的退了走,一溜烟朝着城里跑。
隔着帐篷,祁晋看不见司马珺是何表情,却从她寥寥几句话和处理此事的态度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这和司马珺平日里的表现相去甚远。
只不过,似乎还挺有意思的。既然是她在这儿,也就是说那些药是她派人送来的?祁晋这样想着便是嘴角一弯,轻轻地笑了,眼睛里是淡淡的宠溺。
不知为何,祁晋突然想起那本名册,会是她吗?
“秋儿,我们快些帮他包扎好,待会儿我们也去员外府凑个热闹。”
“小姐?”
“放心,我们是去解决问题的,不是去欺负人的。”
放心才怪,小姐这么护短的人。秋儿心里想的什么全都写在脸上,司马珺无奈,也不知道这小丫头这么傻的性格怎么养出来的。
小厮走了两炷香以后司马珺才从帐篷里出来,一身弹墨裙拖着八副湘江水,素手轻抬,掀起帐帘,露出一截纤细的皓白手腕,眉似远黛,却又在眉梢染上一点边塞寒冷的霜月,多了一分疏离。
刚才她就一直觉得外面好像有人,可是一出来却并没有发现异样。
司马珺有些犹豫,又在四周转了一圈才带着秋儿上了马车走了。
马车行出一里地,司马珺忽然叫了停,“秋儿,你去员外府处理这件事,我要返回去,晚些时候我自己回府。经过城门的时候派人去请执金吾方珩方大人,今日他不当值。”
说完就直接跳下马车走了,秋儿担忧的叮嘱顺着风被司马珺抛在了身后。
司马珺极快地回到了贫民窟,果然,有一辆马车绕开她们停在另一边!
马车前站的那个人……
司马珺有些迟疑的走上去,那人当下十分恭敬地向她行了个礼,“小的赵奇见过司马小姐。”
这辆马车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看样子似乎刚好和她错开了,此时才刚到,有人正将车上的东西往下搬,似乎是……衣物。
她早先就问清楚了,这个贫民窟寻常时候根本不会有人来,怎么会突然有人送衣物过来?
不过那场暴雨刚下过,他们确实需要这批干净的衣物。司马珺不动声色站在那里,直到他们将所有衣物都搬下来并分发下去。
“你们来的时候可有看见其他人?”
“没有,小人来的时候没有看见其他人。”
司马珺的目光带着某种审视,“你怎么会突然送衣物来此处,谁告诉你的?”
“小人是赌坊的管事,先前千梦楼的事情害得将军府蒙冤,而那个故意给将军府泼脏水的人曾在赌坊出现过,小人实在过意不去,便顺藤摸瓜查到这里来,发现了这里的情形实在不算好,于是私自决定送了衣物过来。”
赵奇并不慌乱,回答的有条有理,司马珺一时并没有发现破绽,只是直觉有哪里不对。
他的说辞太完美了,完美到让人生疑。
走的时候西边的天空竟透出了些许霞光,金色的余晖洒在这片城郊,这一小块地方看起来暖融融的,想来这两日便会放晴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