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袁彬睡得很不踏实。不仅做了噩梦,而且还是接二连三的噩梦,梦里处处血光,还有数不尽的人头,大人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而他,在梦里却似乎在扮演一个很不光彩的角色,他把一份名单递给了上官,然后满脸笑容地看着无数人头落地,最后,他似乎升了官儿,领着几十名手下风光无限招摇过市。
袁彬从噩梦中惊醒了,大口喘着粗气,呆呆地望着房梁出神,梦里的情节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汗珠从额上不停滑落。
真要扮演如此不堪的角色吗?袁彬不停地问自己。
用无辜的人的鲜血,染红自己的官纱,从官场的规则来说,只要不留后患,似乎不必在意所谓的道德底线,更何况那五十多人已上了司礼监的黑名单,就算袁彬守住了良心不肯签署名字,他们的命运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该死还得死。
可是不知为何,袁彬就是不愿做这件事。有个名叫“良心”的东西在拷问他,煎熬他,告诉他这件事不能做,如果做了,他这辈子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做多少件善事都弥补不了人生的这个污点,更可怕的是,这一次如果没有守住良心,将来他会变成一个毫无底线的人。
袁彬不想自己变成那样的人。
可是,自己如何守住良心?来自司礼监的谕令,他一个小小的锦衣校尉能改变什么,反抗什么?
用力地揉了揉脸,扭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天色仍是一片漆黑,打更的梆子声适时传来,已是子夜三更时分。
披衣而起,袁彬走出屋子,屋外夜凉如水,虫鸣蛙叫在院子四周此起彼伏,远处不时传来邻家小孩的哭闹声,狗吠声,这些声音组成了一幕人间烟火气。
袁彬坐在门口的槛上,呆呆地仰望夜空。
屋子里发出几声咳嗽,一阵缓慢的脚步声渐近,袁忠披着衣裳走到袁彬身后。
“爹,孩儿扰了您的瞌睡么?”袁彬急忙站起来。
袁忠摇摇头:“年纪大了,瞌睡浅,睡一阵醒一阵的,不打紧。”
说着跨出一步,与袁彬并肩坐在门槛上,眼里的慈爱之色一闪而过。
“刚才听到动静,知道你醒了,很少看到你有睡不着的时候,两年前你和铁家的小子联手跟正东坊十几个泼皮厮斗,后来你们动了刀,把一个泼皮的肚子划开了,差点死了人,我和老铁担心得不行,四处找人托情,那几日我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而你却浑若无事,只顾在家里睡觉,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精神饱满得很,一点没觉得自己犯了多大的事,甚至还笑呵呵的,饭量都见涨了……”
说起往事,袁彬噗嗤笑了:“爹,孩儿那时吃得好睡得好,是因为那些泼皮该死,他们欺负正东坊的娼妇,白嫖还不说,居然抢她们的银钱,那些苦命的女子活下来本就不易,竟被这种杂碎欺负,杀一两个也不打紧了,那叫替天行道。”
袁忠顿时气得扬起了手打算扇过去,看到袁彬那张年轻平静的脸庞,高高扬起的手轻轻放下,落在袁彬的肩上,拍了拍。
轻叹一声,袁忠道:“孩子长大了,不能随便抽你了,以后你说话做事要为自己负责,闯出祸来只能自己担当,爹帮不了你什么。”
袁彬神色一阵怔忪,沉默许久,忽然道:“爹,如果孩儿眼下就打算闯一次祸,您……怎么说?”
袁忠愣住:“真的假的?所以……这就是你晚上睡不着的原因?”
袁彬点头。
袁忠顿时悬起了心:“向来心大的你居然都睡不着,你打算闯个什么样的祸?”
袁彬咧嘴笑:“孩儿就当您在夸我了。”
袁忠沉下脸来:“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袁彬叹气,神色阴郁地道:“孩儿可能真会闯一个大祸。这个祸的后果大概是满门抄斩……”
袁忠神色一变,接着眼睛四处乱瞟,多年父子,袁彬知道老爹在找什么,大概是冷兵器之类的东西,方便将孽子大义灭亲当场击杀。
袁彬赶紧道:“爹,您刚刚还说过,孩子长大了,不能随便抽了……”
袁忠怒道:“老夫看不出你哪里长大了,还是跟以前一样混账,不抽没天理了。”
袁彬这次居然没跑,垂头丧气道:“那您还是先抽一顿消消火吧。”
袁忠急得站了起来,跺脚道:“你到底闯了什么祸?”
袁彬沉重地叹息,然后将今日吏部衙门的事徐徐道出。
说完后袁彬叹道:“孩儿的良心其实不多,从小到大做事向来正邪不分,只凭好恶,可是这一次,涉及五十多名官员,那些官员后面还有上千的家眷亲人,为了明哲保身,以往他们说什么孩儿都妥协,也做过违心的事,但是这一次……人太多了啊,他们都是无辜的,孩儿实在不忍心签署名字,否则厂卫报上去,上千人的命运就毁了。”
袁忠听完后怔怔不发一语,神情木然地仰头看着夜空,良久,轻声道:“就算你不签署名字,这上千人的命运难道会改变么?”
袁彬摇头,笑了:“当然不会改变,反而会将我拖进这个泥潭里。可是孩儿至少能够换个心安,纵然什么都做不了,至少他们的命运不是被我害的,孩儿所求便是如此。”
袁忠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你……想清楚了?”
袁彬垂头苦笑:“其实还没想清楚,孩儿现在很害怕,这一次我的敌人不再是正东坊的那些泼皮无赖,而是厂卫,司礼监,甚至整个朝廷,一旦我与他们对立,他们轻易就能把我碾死,然后换个听话的人接替我。说实话,我没做好与他们对抗的准备,因为我太弱了,而且我也怕死,非常怕……”
“刚才坐在这里,好几次我都想劝自己妥协算了,以前又不是没妥协过,既然已经妥协过一次,说明孩儿其实也是贪生怕死之辈,那么这一次何必大义凛然装什么英雄好汉,明明是个坏人,偏偏要用命去做这种好人都不一定肯做的事,真的是……想想都觉得可笑啊。”
袁彬说完非常应景地“哈哈”两声,证明自己果然很可笑。
袁忠没笑,他的脸色愈发沉重了。
“你不是坏人,我袁忠的儿子,怎么会是坏人?”袁忠沉着脸道:“你从小便顽劣,或许也做过一些坏事,偷鸡摸狗之类的事没少干,可是真正遇到了大是大非的事,你从来都是站得很正很直,这些年你闯过的祸,大多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和铁家小子还有王家闺女,你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我早看出来了,他们都以你为首,一件事是对还是错,他们判断不了,向来由你来判断,他们去动手,而你做出的判断,大多都是正确的……孩子,不要看轻了自己,你不是坏人。”
袁彬眼眶微红,垂头半晌道:“爹,孩儿对不住您,这次孩儿真的会闯大祸,现在孩儿只想听爹一句话,如果您说,这件事不要去招惹,孩儿明日便跟他们妥协,害了多少人我也不管了。爹,您说,我要不要妥协?”
袁忠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是啊,上千条人命,太沉重了,事情临到自己头上,袁忠才发现这个决定果然不是那么好下的,这是一笔沉重的良心债,可以轻松推却,但良心会一辈子被刀扎。
讥诮般勾起嘴角,袁忠幽然叹道:“只怪这个世道太黑了,我们这种小人物能改变什么?什么都改变不了。”
袁彬轻声道:“或许,能改变点什么,但需要时间……”
站起身,袁彬忽然双膝朝袁忠跪下,垂头道:“爹,孩儿不孝,这件事若做了,爹也会受连累,孩儿请爹收拾一下行装,天亮出城避祸去吧。”
袁忠愣住:“你的意思是,要我一个人逃命,你留在京师被那些豺狼撕成碎片?是这个意思么?”
袁彬点点头:“大祸将至,能保一个是一个,祸是孩儿闯的,不能连累您。”
袁忠深深地注视着他:“所以,你决定了?”
袁彬神情果决,脸上露出不容妥协的决然:“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件事孩儿必须做。哪怕改变不了任何事,至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的手上不能再沾无辜者的血了。”
袁忠冷笑起来:“所以,你是英雄好汉,你爹我成了怂包,儿子留在京师等着送命,怂包爹独自卷起包袱逃命了,连儿子的命也不管了?”
袁彬一呆,道:“爹,道理不是这么论的……”
袁忠打断了他:“老子在跟你讲道理么?上阵父子兵,你既然做了决定,老子就舍了这条命陪你!哪怕将来上法场,咱们父子跪一排,一起人头落地,今生的父子缘分才算有始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