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贺胧找到那个河岸的山洞时,已过半夜。
洞口出传出的火光,让他深信,里面就是他要找的主人,他在门口徘徊着,正纠结要不要这样就进去,万一进去了,遇见些那什么,什么的,倒霉的还是自己。
这万一不进去,若里面不是主人,或者他亲爱的主人受了什么危险,那怎么办。
两下权衡下,他狠狠心咬咬牙,一跺脚冲了进去。
见贺兰寻与江离只着中衣,于篝火中相对而坐,遂松了口气。
他贱兮兮的看着两人,眼神暧昧,表情猥琐。
半晌山洞时发出一声惨叫。
当天边的朝阳再次升起,照耀在自己的国土之上,江离伸了伸懒腰,她忽然觉得今日的太守府分外的顺眼,以前看不上的那些花花绿绿恶俗的摆设,在今日的晨光下,显得分外美丽。
堂前的海棠树,悄悄吐蕊,花墙之下两株粉桃,灼灼盛开,西窗下的那颗梧桐树,开出紫色的小花伞,不时氤氲时甜甜的芳香。
贺兰寻一身淡紫色的长袍,端坐于西窗下的书案前,他手持一杆玉笔,正在描摹丹青。一头乌黑长发束于脑后,手指修长如玉。
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初入王府的那段日子。
她拿一本书,斜靠于南窗之下的卧榻上,因这几日的意外与颠簸,她那些手下县官们,终于良心发现,不再将雪花般催命的政务推到她面前,将各自可自行解决的问题,默默完成。
最近几天,太守府上出奇的安静
倒是刘域,偶尔带着补品,或自己炒制的茶叶和一些补品,前来探望,但皆被贺胧大人挡在门外。东西留下,人不能进。
贺胧大人近来是春风得意,一则觉得自己由小跟班变成大跟班了,二则觉得自己主子,对待自己的态度越来越好了,这地位大有超越远在平城的南柯之势。
自领了命令,一干闲杂人等皆不可打扰王爷与御史大人休养,便成了不离口的官话。
于是有人说,需汇报近日来的改革情况,需汇报近日来的雍河治理情况,需汇报近日来的北乡流寇情况。云云
贺大人端坐于梁上,手指一竖“除非杀人放火,作奸犯科,起兵造反,其余一干不伤人命,不碍吃喝的事,你们自行处理。国家不能白养你们,百姓不能白纳税阿,俸禄你们不能白拿,好歹自己也干点活吧。”
于是那些在贺大人口中,只拿俸禄,不干活,整日白吃白喝的县令们,默默收起自己的折子,羞愧的捂着老脸转身夺门而出。
默默的拼着老命处理政务。不敢在那磨刀霍霍的贺大人面前造次。
一时之间,各地的牛油蜡烛销售一空。皆是被县令府上采购去。
于是素日里酉时未过,县令府上,便不见踪影的官员们,皆于近日内,点灯熬油加班加点在书房处理政务,成了常态。
那股懒政与糜烂的官场风气,在这位年轻御史到来之后,正悄悄的发生着变化。
贺兰寻抬头看了一眼少女手的拿的书“你好像很喜欢读此类地质民俗类的书。”江离闻言笑道“这本《水经》是我费了很大功夫找来的。孤本,很珍贵的。”她笑着,神秘兮兮的说
“哦?御史大人最近读过珍贵的此孤本后有何感慨阿”贺兰寻笑道“所谓,政治家敏感于主权归属,文化人敏感于历史伦理,老百姓呢,则敏感于生态差异。这些生命节奏,风俗特点,一切的背后,又都潜藏着世代的自尊与委屈。这种世代的自尊与屈辱一旦寻了契机爆发,那也是股了不得的力量。我想,若是能找出,并和平解决,说不定还能为我大魏永久解决这块头疼之地。”少女说完狡黠一笑。
贺兰寻放下笔,有些诧异“你还真让我刮目相看。”
少女歪着头,不解道“为何这样说。”
“我原以为,你在这做个临时太守,不过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碍于皇命难违,心中记挂的肯定是你江氏一族的事情。没想到你竟然还真打算在这里解决世族矛盾。这样的你,让我,很惊讶。很惊艳”
他眼神悠远,深邃,复杂中带着一丝探寻,那探寻的目光让江离费解。
“这与我江氏一族的事情,是两码事。我想这与我年少时继承了父亲的半身血有关吧,我父亲便是那样一个人,他永远不会辜负任何一个人,更不会辜负自己的国家。而如今,他将这身为国为民的血倾注于我,我便不能负了他。”少女眼神坚毅,带着一丝久违的苍凉。
贺兰寻眼神明灭不清,那一惯烟光浩渺的双眸中,出现了一丝她读不懂的复杂与变幻。所以直到两年后的柔然之战,当江离看清了对面那个将她打下山涯的人的模样时,才恍然想起,那年仲春,两人于永州城府,贺兰寻再听到她那样一番言论时,原来那复杂明灭的眼神,原来是这番含义,当然这也是后话了。原以为这样安静的生活会一直持续几天。
一个消息如晴天霹雳般,在春雷后的惊蛰雨中,突然来临。永州府迎来了第一个异国最高级别的拜访者,姜崇这日清晨,江离与往常一般,准备去书房。刚到门口,便见一小厮匆匆而来。
“大人,有客到了,说要见您。”
“客,哪里来的客?”江离问
“南疆来的客”那小厮一点惊异之色,惶恐不安的看着眼前人。
“知道了,去备茶吧。”她一面吩咐,一面加快步伐,迫不及待的想探知,究竟是谁来了。
二进内的花厅前,一人红衣如血,站在那一幅海棠春睡图前。
“是你?你为何为会来此?”江离惊诧于眼前之人。
因为主帅于战前,为营救御史大人,掉进南疆所设陷井里,大魏兵将们格外愤怒,势必要一举拿下南疆蛮荒之地,为死去的同胞报仇,为主帅与御史大人报仇,军心达到空前一致,气势恢弘,势如破竹,每天在练兵场上的怒吼,响彻云霄,怕是对面的南疆军听了也会胆寒吧。
而现在,大魏驻扎于永州边境的兵马,已蓄势待发,两国处境也呈现白热化的状态,而此刻,敌军的最高统帅,突然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太守府的会客花厅里。显得滑稽又不可思议。
姜崇转身,那双如沧山之巅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带着沉重的疲惫,短短几天,他似乎苍老了许多,他声音有些沙哑。
“你所说的那件事,我已调查清楚,烛黎的确背叛了我们,我族千百年来祖传秘术,凤凰劫也被他盗走。”
“你来此说这些,与我何干。”江离冷漠道
“你可能不知道那秘术的厉害,那凤凰劫,传闻是上古开天僻地时,一只被毁灭凤凰的恶灵,它凝结一块黑色的琥珀之中,怨念极深,传闻上古之时,炎黄与我蚩尤族大战,七十二场战役,无一场可胜,皆是因我族有这凤凰劫的存在。
后来,炎黄族请来了九天玄女,将那凤凰劫,封存,所以,才让千年前的那场大战,改变风向。
但至那以后,我祖先蚩尤,也洗新改过,发誓永生不再碰那邪术,若有违者,灾荒遍野,必遭灭族之祸。遂叫人封印在我族禁地。
然而前几日,那看守禁地的人前来禀告,说那东西突然消失了。再加上年节过后,我族中瘟疫四起,百姓痛苦不堪,去年更是干旱的颗粒无收。
于是我才想起,那个远古的诅咒。你可知施术者心中恶念越大,那秘术便越厉害,而我族世代以看守凤凰劫为已任,绝不可让它出来祸害人。”
“然后呢?”
姜崇见眼前这人冷漠依旧,苦笑道
“所以我前来送国书。”
她坐于上首的太师椅上,拍了拍衣袍漫不经心道“你南疆族人,杀我百姓,害我同胞,难道这件事,就因你国中有难,而到此为止吗?”
姜崇目光阴晴不定,他来此之前,便已查清楚了真相,确实是烛黎与某个股势力勾结在一起,试图挑拨两国关系,引发战争,而他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遂长叹一声道“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你是聪明人,想必也知其中利害,两国之间一旦发动战争,那么大魏的邻国会不会伺机而起,而这场战争的背后,又是谁在渔翁得利?”
“自东汉末年以来,群雄四起,朝代更迭更如大浪淘沙,而你南疆能在百年的战争里与朝野更替间稳坐钓鱼台,别告诉我,你没这份野心。”江离道
“实不相瞒,在此之间,我确实有过,甚至以我南疆胎中便带的桀骜,且在这百年以来皆有过这种想法。但你有所不知,今年年初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皆超出了人力范围,我相信,百年之内,南疆再无力与大魏及周边抗衡。”姜崇眸色黯淡,眼神闪烁着英雄末路之光。
“我还是那句话,我只是个小小的五品御史,无实职,无封地,这种事情,我帮不上什么,纵然有悲天悯人之心,也是虚掷。我大魏与南疆不同,中原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男权当道,而我能做的,只能守住这一城。”江离冷漠道
“丫头,我之所以来找你,是因为两国之间现在一点信任都没有,若我冒然递上国书,你魏国君臣定以为我是诈降,若你出面说服魏帝,也许希望会大一些。”姜崇表情有些痛苦
“若我出面希望确实会有,但怎能保证,朝堂之上的百官,会不会以为我恃宠而骄,试图割据一方,占地为王,与你南疆沆瀣一气,而若此时,你再出个什么幺蛾子,到时候来个出尔反尔,我乞不成了你的替罪羔羊,成枉死鬼了。”
“你……”姜崇瞪她一眼
“我什么?”江离不客气的瞪了回去。
姜崇冷哼一声,扔下块帛书甩袖子而去。
须臾,一声轻响于身后响起。
“他走了”
贺兰寻慢条斯理的从花厅后的屏风后而出来。
“嗯,走了,他是来递降书的。”江离一指那桌上明晃晃的一块帛书。“我一早便接到消息,说是有异族人潜入,没想到是他。”贺兰道
“我也没以为是他,不过谁又有那样的本事,可以在两军交战之际自由出入敌军阵营呢。”江离望着姜崇离开的背影,叹道。
“这件事情,由我去向陛下禀报。”贺兰一手拿起桌上的降书。
江离心知,他是为了自己,心中滑过一丝温暖的波澜。“他说从去年开始,南疆便一直遭难,还说什么族中秘术被偷,也不知是真是假。”江离道
贺兰寻微楞“秘术?”
“嗯。叫凤凰劫,听他说的有板有眼的,听着倒有几分真意。”江离道“南疆国是多个民族组合在一起,有主要有九黎,白狄,发羌,黑羯。其中发羌是南疆国的原著居民,以巫蛊之术闻名于世,这百年间的朝野更迭,南疆没有被吞并,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惧怕发羌神秘的巫术。
但他们不擅耕种,所以在九黎到达之前,土地荒芜,常常吃不饱,后来九黎族到了以后,开始传播耕种技术,才改变了南疆荒芜的面貌。这也是为什么后来的九黎可以成为南疆统治者。而不是他们的原著的发羌族人了。”
江离点头道“怪不得他说到烛黎背叛的时候,是那种表情。”
她回想着刚刚姜崇的表情。
“虽说过了千百年,几个民族相互通婚,血脉相融,很早便不分彼此,但种族之间成见依然存在。据我所知,烛黎,便是发羌族后人。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烛黎不服九黎统治,想带领他的族人翻身。所以背叛了姜崇”贺兰寻道
“我觉得不太可能,那即便是他烛黎一人,认为自己有头脑了,想带领自己族人做南疆统治者,那他也得有拥护者阿,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光杆司令一个。但凡有脑子的,谁愿意跟着他呢。”江离道
“嗯,脑子是个好东西。”贺兰寻笑道顺便敲了敲江离的脑袋。
接着一声怒吼,震的房顶的瓦片抖三抖
“贺兰寻,你给我去死。”
南疆世代屈居于盐泽一隅之地,种族众多,但千百年来都在九黎的统领下繁衍生息,每当水草丰泽的年代,总想站出来找找存在感,但由于历史的局限性,与当今南疆国的形势,往往小打小闹。
历年来,许多与之接壤的大国,也不屑与它过份计较。自三苗之乱后,南疆一直蛰伏着,但这一代南疆的的统治者也算得上是这个时代的英雄豪杰了,在他的带领下,南疆逐渐从三苗之乱的萎靡中振作,这几年,势头大大超越往年,若非出了这档事,再过几载怕是又成了大魏的癣疾了。当然,睢阳村事件,至今为止,也已找清楚原委,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也因此摸清楚了这位邻居的命脉,以及现状。
当那块打开的口子,再也不会成为南疆入侵的战场时,大家都松了口气。
最忙碌的要属贺兰寻了,他一方面要整饬军队重新与西疆兵马融合,一方面还要向朝廷述职,并将姜崇那块明晃晃的降书递上。
十日之后,便提前回了平城。
因圣旨未下,江离还要留守在此,继续完成她的边疆改革计划。
江离还记得,那个春末的清晨,海棠花落了一地,下人们还未来得及打扫,贺兰寻站于她房前的游廊之下,一身白衣胜雪,廊前的梧桐树在春风里哗啦啦作响,卷带着一地的清芬。
“今日就要走了吗?”
贺兰温柔的点头,他伸手摸了摸江离的脑袋,惹得江离一震怒嗔
“今日便要启程,西北边疆有动荡,我必须马上回京。将两路兵马融合。贺胧还是留在你身边,若有事,记得与我来信。保重。”贺兰寻扬起的嘴角,如同春夜里的江上明月。
“……保重。”一股温热的波澜于江离心中泛起涟漪,她脸微红,泛着绯色,如墙角那株三春之桃般灼灼,荡漾在春风里,于她不知不觉间,某颗种子,悄悄生长于十九岁的少女心中。目送那人骑马绝尘而去,她有些恍惚的站于门前。
贺胧坐于对面的那颗树上,向她扔一颗桐花的种子
江离怒瞪道“你想造反吗?你主人将你交到我手里了。”言毕恶狠狠的磨了磨牙。
“我说你既然想和我主子在一起回去,那就赶紧把这烂摊子收拾好,去平城找主子幽会阿,还在这里发什么楞,傻子似得。”那一面贱兮兮的说着,也不管江离脸是黑成乌云。
“记得平城的那个清漪姑娘,有事没事总爱去府上串门,而且还是挑你在的时候阿。我说,你为什么总是不满跟我在这荒蛮之地,原来是有佳人于北方遥望盼郎归阿,哈哈”江离不阴不阳的说着
树杈上的贺胧一个踉跄,差点摔下来。也顾不上形象飞身而起夺树而逃
“我还没说什么呢,你脸红什么。”江离对着他的身影得意的喊道。惹得周围过路人一阵侧目。
她悻悻的缩缩脑袋准备回府继续睡觉“御史大人,御史大人。”江离回首,见刘域正匆匆忙忙的向着自己府上跑来,一手扶着官帽,一手提着袍子,看上去有些滑稽,这人极其清廉,别人都是马车,或坐轿子,他就骑不知哪里找来的一头老驴,那速度还比不上脚力。
这厢他气喘吁吁的牵着那头老的掉毛的驴道
“了不得了,我刚路过城南门时,看见一群百姓在殴打一个异族人,我上前劝阻无人听从,那守城官差也不搭理我,还推波助澜的打着,我怕闹出人命,所以前来找你商量。”
“异族人?”江离问道
“对,我就远远的看了一眼,因为那里围的我不少,我没办法上前,还是听听周围百姓叫嚷着的,才知打的是什么人。”刘域道
江离长叹口气,心想着,丫的就不能安生几天吗?这外敌的问题刚刚解决了,现在又来个城门下群众打架斗殴。打的还是异族人,万一出了人命,这还了得。这永州城的百姓还真真是不省心的主。
遂叫了人,牵了马,加快速度赶向肇事地点,祈求百姓能下手轻点,可别破坏了刚刚恢复的平静。
江离焦虑的在路上想着,可别那降书还没送到,又因为永州百姓打死了人,两国矛盾再恶化,重新开战那可麻烦了
当她快马加鞭到了城南时,便见一群人围在一起,中间那人脸上有些狼狈,他一面挡着前方人的推搡,一面护着身后背着的包袱。
这时刘域嚎了一嗓子“御史大人来了,快让开。”那围着的百姓还骂骂嚷嚷的不肯,最后只得吕梁带着衙役硬性拉开混乱的局面。
也不知是谁,在最后关头,向中间那人踢了一脚,那少年一下子,就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啃屎。
江离下马,拨开人群,上前一瞧,这灰头土脸的人究竟是谁,不想那人转头露出一口白牙像是看见希望般的笑起来。
“花寻欢。”江离惊讶道
“你如何为会来些处?”
这厢说到,城南百姓围殴的异族人,竟然是与江离在南疆林子喝酒的那个女子。
太守府内,江离坐于案前,看着眼前这个东瞧西看,对种种摆设,丹青皆好奇的人,着实有些头疼。刚送走一个姜崇,朝廷旨意还未下达,这又来一个。她紧紧的按了按眉心。
花寻欢还是那身黑衣,脖子里系一块黄色方巾,只是与那日不同的是,她腰上系着各种五颜六色的配饰,叮当作响,而正是这种配饰,才让城南百姓发现她是异族人吧。
她脸上有些伤,淤青一片一片的,衣服也灰扑扑的,被打成这样狼狈,她竟然没有一点伤心的意思。
“你的伤没事吧?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江离问道
“没事,没事,我自己就是。”她一面摆手,一面摸着前方的屏风,眼直勾勾的盯着江离道
“这个叫什么?”
“屏风”江离答
她依然站在那屏风前,无限怜惜的抚摸着,像是抚摸自己珍爱之物。
“你为何会来永州?”江离话刚出口,便想起,那日,她与贺兰寻脱困时,花寻欢临别前的那个眼神。难道那火是她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