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陆奈辗转反侧,一直睡不好。
她担心章昭的情况,不知道肖昱行和他现在怎么样了。
但……到底是她管不着的事吧?陆奈望着天花板,失落的想。
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阿正晚餐时告诉她,明天剧组工作继续,她一大早就要起来了。
现在已经凌晨1点,纵使是通晓不夜城的斜店,也静的像空城。
房间里似乎闷得慌,陆奈把自己睡不着的理由怪罪在燥闷上,所以心烦气乱的从床上坐起来,思索了一会儿,起来穿上了衣服准备去外面走走。
她需要新鲜的空气。
章昭压抑的哭声,肖昱行隐忍的歉意,章导的不作为,方梦萍刻薄的嘴脸,还有方伊宸最后的那声“昱行”……这些杂乱的记忆一直在她脑中浮现。
一直走到酒店门外,刺骨的夜风一吹,她才觉得脑子清醒了许多,心里那股气闷也稍稍缓解。
她把棉衣的帽子戴了起来,走到酒店后面的花园里,坐在池塘边,静静地听着夜晚静谧的声音。
黑夜是非常私密的时间,白天属于整个世界,但黑夜属于每个未眠的人。
“陆奈?”
她以为自己在幻听,因为这个时候如果是他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她愿意和他共享属于她一个人的黑夜。
陆奈回过头,如愿以偿的看到肖昱行手插口袋,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正看向她。
“睡不着吗?”肖昱行问道。
月光如凉凉的溪水,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银辉。他眼中的幽绿沾了月光变得更加明显,像沉在水中的绿宝石,被溪水打磨的散着柔光。
陆奈摇摇头,问他:“章昭怎么样?”
“哭累了,睡得很香。”肖昱行说着,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走近到陆奈身边坐下,伴着夜晚冷冽的空气,雪松和鼠尾草的味道让陆奈心情舒畅了一些。
他们静静的坐在一起,像相识十年的老友,纵使相顾无言,也不觉尴尬。
大概是两个惴惴不安的灵魂,在同样的夜晚,意外的偶遇,互相藉慰了对方的焦虑。
陆奈有预感,肖昱行会和她说关于一些“过去”的事,于是她静静地等了很久,两个人也坐了很久,肖昱行才平静的开口道:“章昭在小时候……很小的时候,曾经在我家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你今天说,他是你的弟弟?”陆奈问道。
“表弟。他的母亲是我的姑姑,”肖昱行垂下眼,叹息般的说道:“羊水栓塞,生他的时候去世了。”
原来如此,难怪……
“我小时候一年才能见到姑姑一次,我记得她一直在天南海北的跑,从来没有人能够让她停下来,只有每年圣诞节的时候她才会回来。有的时候带很多礼物,有的时候带一身的伤。有一年她在葡萄牙冲浪,差一点就回不来了,我们全家赶去医院看她,几乎全身都打着石膏,但是她还是能轻松地用几句话把我们所有人都逗笑……”肖昱行说着,脸上带着几分伤感的笑意,似乎是回忆到了往事。
世间的回忆无法共享,但感情可以,陆奈也莫名觉得悲伤起来,“光是听你说,就已经能感觉到她一定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
“也许你见过她。”肖昱行突然想起什么,说道:“《白墨》里面,结尾的一分钟长镜头,走在桥上的那个女人就是她,那也是她拍过的唯一一部戏。”
“章导的《白墨》?”陆奈惊讶道,几乎不用在脑内搜索,一下子就出现了那个穿着白色衣裙,带着巨大宽檐帽走在桥上的女人,“我想起来了!她、她……她好酷。”
“对,她很酷,她是我见过,最酷的人。”肖昱行笑着说。
没有台词,没有剧情,甚至连衣服都是纯白的,她只是简简单单的走过了一座桥,但是那段长镜头一直被奉为神来之笔,每个看过《白墨》的人都对她印象极深,神秘、从容,仿佛她就是白昼的主人。
难怪章导被采访时一直说《白墨》是自己最喜欢的作品,但再也不会看。
“章导和姑姑差了很多岁,又离过婚,所以家里长辈并不看好他们,特别是我爷爷。和章导在一起之后,爷爷再也没让姑姑进过家门,连带着后来章昭也不被接受,因为他长的和姑姑实在太像了,再加上……爷爷一直觉得是章导和章昭害死了他唯一的女儿。”
“姑姑去世的时候我父母带着我去参加葬礼,我看到章导,突然觉得那个瘫坐在墓边的人是我。我们的家训是克己复礼,讷言敏行。小时候,姑姑一直说我木的像个假人,没有活人的样子。从父亲口中得知姑姑去世的消息之后,我一直觉得心里怪怪的,却没办法发泄。后来看到完全放任自己沉溺在悲痛中的章导,才觉得很解气。觉得我也应该是他那样的,如果我可以的话。”
“章昭被接到我家里生活的那段时间,大概是他四岁的时候,那时候我爷爷正好去外地看望老友,所以母亲将章昭接回家里住了一个夏天。”
“……人们都以为四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但其实章昭什么都清楚。姑姑去世的时候,就是上一次章导心脏病发的时候,病还没好,他就开始很严重的酗酒,整个人就像行尸走肉一样,根本没办法抚养婴儿,而我们家里因为爷爷的原因也没有办法把他接回家里,他住在澳洲,是保姆一手带大的。那个保姆根本是个、是个psychopath!她在章昭面前吸食大麻,对一个四岁的孩子试行虐待,因为怕身体留下伤痕,所以对章昭进行水淹和电击,以至于他……”肖昱行无法再保持平静,他暂停下来,调整自己的呼吸。
“天呐……”陆奈也无法想象,一个四岁的孩子,父母都不在身边,被一个照顾他成长的成年人虐待,手无寸铁,孤立无援,无法反抗也无法逃脱,这是多么恐怖,多么绝望的一件事。
无怪乎章昭现在的性格,这样的难以和他人建立感情链接,对所有人都无法放下防备。
“这些都是我刚刚才知道的,章昭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肖昱行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兔子,它……咬过我,又神经质,我其实很不喜欢它,但是养了很多年。章昭来我家的第一天,我带他去兔舍,中途走到一边接了个同学的电话,回去的时候……看到章昭,一身的血。”
“……血?”陆奈疑惑的问道。
肖昱行深吸口气,艰难地说道:“不是他的血。除了血液,他身上还有沾着血污的兔毛,兔子的肢块满地都是,地上还有两根断掉的树枝,上面有残留的血肉……我没有和父母说,只是把他带到了家附近的溪水里,扔他进去把身上的血都洗了干净,然后带回家,说他落水了。”
“章昭也什么都没有说,但我自此之后,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兔子的残骸,所以我也一直……防备着他。”
陆奈听得很是震惊,也很是心疼。
难怪那天章昭第一次出现的时候,肖昱行那样的紧张,把她死死的护在身后。
是怕她像那只兔子一样,被……
陆奈突然想到了作为仓鼠的自己。
一是兔子在先,后是仓鼠被吃掉,肖昱行一定很难过……
如果仓鼠能够被他好好的养到寿终正寝,也许他会稍稍对过去兔子的结局感到一些释怀,可是她没有保护好她自己,让肖昱行承受了第二次宠物意外离世的打击。
“那不是你的错,那个时候,你当然也会不理解。”陆奈颤抖着声音安慰道。
肖昱行摇摇头,说:“我从前没有遇见过章昭和方家人在一起,今天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自私,多么的冷漠。我一直对他很不耐烦,把姑姑离世的悲伤和愤怒强加在他的身上,但他只是个孩子,这么多年,他到底是怎么一个人撑过来的……”
每个人生活在世上都经历着挣扎。我们依靠着亲人,依靠着朋友,依靠着我们在世界上与他人建立的链接,于人生路上,被哄着、被催着,跌跌撞撞,勉强的行走。
但那个无辜的少年啊,从来都一个人承受着所有。
“我太糟糕了,放任外人一次又一次的对他进行伤害,甚至我自己也在拿这些压制着他。”肖昱行低下头,抬手按著额角,苦笑着说:“姑姑说的对,我真的不像个活人……”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陆奈突然站了起来,激动地说道:“你处处都为别人着想,从来不会为难任何一个人;不管是多累、多困难的工作,你都认真的完成,从来不发脾气;你甚至因为仓鼠不肯好好吃东西,都为我把坚果一颗颗的剥好喂我!你现在会因为这些感到自责、难过,就是因为你是一个柔软、温热的人啊!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温柔的人,温柔代表着内心强大,你的克制和隐忍,才不是什么自私冷漠!我不允许你这样瞎想自己!”
啊……救命……她在说些什么啊……
什么“不允许”,真的是脑子坏掉了,怎么会说出这么霸道总裁式的白痴用语啊……
“……你、你今天维护他,他都看到了,我也看到了!章昭不傻,谁对他好,谁关心他,他当然知道!而且,这也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他需要你的关心和爱意,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叫做‘亲情’的东西。所以,你才不是什么糟糕的人!你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人!你要打起精神来,要带着他,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啊……”
来不及了,她都一股脑的说了这么多,肖昱行哪需要她来说教啊……但是、但是她真的很想让他本人知道,他有多好……
陆奈忍住因为激动带来的泪水,不让自己丢脸的哭出来。她认真的站在肖昱行的面前,直直的和他对视,望进那双绿色的眼睛里:“过去的不可追,但我们可以改变未来。从此以后,章昭有你在他身边……”
而我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她停住了,最终没能把这句话说完。
她的实习期很快就会结束,这段和肖昱行在一起的日子,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很快就会回到现实世界中,此后的余生,只容她一个人想起。
肖昱行看上去有些惊讶,似乎因为陆奈突然爆发的情绪,他可能有些被吓到了。
明明是在鼓励他,可自己却说着说着就要哭出来的样子,这样认真、热血的模样,鲜活的惊人。
她的心,她的血,她的灵魂,一定是鲜红的、滚烫的,也是他所向往的。
他一直是爷爷心里最优秀的家族继承人,因为他自小就懂得克制。任何感情,他都不会外露,所以才连姑姑走的时候,也只是沉默的看着小小的骨灰盒,奇怪为什么一个永远追求自由的人,会被放进一个小小的盒子里。
她被关在那里,是不是代表,她永远被困在那存冰冷的土地里了呢?
他儿时原本就只靠着每年圣诞的时候,姑姑告诉他的那些奇幻经历,去想象、感受世界的活力。姑姑死后,他仅存的一点鲜活气息好像也被封进了那一小寸黑色的盒子里,埋进土,随着他信仰的自由下葬。
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女孩,站在他面前,竟然和他坐着差不多高。脸颊、鼻头都红红的,更不要说眼眶里还盛满了泪水,就要哭出来了,像只小仓鼠一样。
明明自己的脸上还未脱稚气,但她才是第一个向章昭示好的人,第一个作为成熟的成年人,觉得这是个需要关心的少年。才让他想到,也许应该留下章昭在自己身边。
小小的驱壳里,有如此鲜活的生命,蓬勃的生命力,认真生活的态度,善良又勇敢。这样的她,有致命的吸引力。
肖昱行看了她很久很久,突然笑了起来。
不同于以往的笑容,这个笑,仿佛如释重负,仿佛再遇故知。
“多谢。”
陆奈呆呆的看着他的笑颜,想到曾经看过的古语云:所谓美人者,以月为神。月光下,他好看的就像从月光里走出的人。
陆奈:“我……”
肖昱行:“你……”
两人同时开口,陆奈仿似从梦中惊醒,赶紧停下了自己差点脱口认出的话!
她被蛊惑了,差一点就要说出心里埋藏的感情。
“你先说。”肖昱行笑着说。
“唔嗯唔嗯!你说你说!”陆奈连忙摇头,说:“我不说了!”
肖昱行不知她怎么了,有些哭笑不得的说:“好,那我说。”
“嗯嗯嗯……”陆奈胡乱的点头。
“你刚刚说,我剥坚果……”肖昱行微微挑眉,疑惑的看向陆奈:“喂给‘你’吃?”
“啊?”
她说了吗?她说了吗??!!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