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晴心下漏了一拍，又即刻将视线收回，继续朝前看。
顾一闻没再借此戏弄她，而是在旁边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好听且从容，这让赵晴有些焦躁，仿佛他早就看透了她试图掩藏的心事。
正在气氛紧绷的时候，摄影棚的灯光暗了下来，导演开始进行最后的检查，主持人邓华也走到幕前。
录制即将开始。
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白幕的后面渐渐走入一个人影，他不需别人带领，自己坐在了那张高脚凳上，背朝观众。
光打在他的背上，勾勒出来一抹遥远的身影。
赵晴望着，忽而觉得自己很难将这个背影和孟晗本人重叠在一起。这张椅子也似乎很难和平时的这张椅子重叠。它变得不再温情，反倒像极了一张要被审判的椅子。
背面，谣言四起，正面，只有一堵空无一物的墙。
孟晗就那样，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来，没人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赵所长，你相信报应吗？
在鉴定所时孟晗说的那句话，没由来地又闯入了赵晴的脑海。
在赵晴的一阵沉默中，访谈节目已经开始。邓华先进行了一番简单的引导介绍，接下来，灯光晃在了那张厚厚的白幕上。
“那么，来说说您的故事吧。”
全场沉默，无数双眼睛望向了那抹背影，赵晴也屏住呼吸。
幕中的人影，有了几秒短暂的沉默。
他提了一声气，娓娓说道：“我曾经是幸福的，有一个妻子，还有一对双胞胎女儿。我有自己的事业，还有一起打拼的合作伙伴。但是，因为我……为了仅仅两百万，出卖了合作伙伴。公司垮了，妻子去世了，我和两个女儿，相依为命。”他的语调平静，似乎像一台机器一样，喃喃复述着不知谁人的过往，“后来，有一天，我收到了妻子的遗书，她告诉我，当年在生女儿前，她曾经与另一个人发生过关系，她不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始终很愧疚。后来，我带着这封信，前往了正公司法鉴定所，给我的两个孩子做鉴定，所幸……其中一个女儿是我的。”
说到这里，孟晗便沉默了，他似乎已经结束了他的故事，安安静静等在那里。
邓华曾知孟晗背后是有很多故事的人，未曾想，今日这个解释的大好机会，却寥寥数语带过，不仅如此，反而似乎还在强调自己的罪孽。
邓华轻叹了声气，问道：“可是，据我所知，您家里是一对双胞胎。”
孟晗声音略沉：“医学上，叫‘异父同期受精’。”
全场一片哗然。
邓华立即接着这个话茬，又追问了几个问题。
似乎一切在急转直下后，又渐渐恢复了正常，观众也比平时更加专注。
但效果也和刚才差不多，孟晗回答得言简意赅。
这时，邓华问道：“我知道，您和孩子们的感情一直很深，得知这件事后，您的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
方才一直回答得冷静的孟晗，终于有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变化……”
许久后，孟晗喃喃咀嚼这两个词，笑了。
赵晴也格外关注孟晗对这个问题的答案。
然而，孟晗并没有答，他只是垂着头在那里坐了几秒，忽然从椅子上站起了来，并在工作人员都诧异的情况下，转身面对白幕。
现场观众都有些惶然，因为从未有过一个当事人会正面朝着这方，有些尚不知内情的工作人员也感到了些许不安，正要上前，却被导演拦住，似乎更希望听到最后。
整个录制现场，逐渐陷入了一种特殊的气氛里，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幕后那一抹轮廓。
在这一片死寂中，只有话筒里传来的呼吸声还在均匀起伏。
在这一阵呼吸中，赵晴忽而察觉到了孟晗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情绪，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渲过他的心，渲过他平日武装自己的外壳。
呼吸里，悄然卷入了一丝忐忑与颤抖。
忽而，一滞。
幕后那人朝前走了一步说道：“我今天之所以站在这里，并不是因为我怨恨我的妻子，或是想要疏远我的女儿。如今对我来说，那些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一件事。”他的声音渐渐艰涩起来，“实际上，我的女儿，她病了。病得很重。是和她妈妈一样的病，她在日益衰弱，需要肝移植。如果……如果那个人，他认识‘南晚’，是和她……”孟晗的声音卡住了，许久才接道，“我乞求您，救救她，无论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只求您，救救这个孩子。”
孟晗说完，挪开话筒，渐渐朝着目前低下头，深深鞠着躬。
现场所有的观众，还有之前非议孟晗的人，突然间全部安静了。
在这幽暗的地方，静得落针可闻。
赵晴震惊！
那个有着极高自尊心的男人，此时此刻，低下了自己的头，正向着那个曾经和自己妻子一夜情的人，做出了如此卑微的乞求。
她决然没有想到事关小糖的生命。
脑子里，不由浮现出了那笑起来光芒四射，像个小大人一样，会保护妹妹，会叮嘱父亲的小姑娘……
就在这时，顾一闻在旁说道：“前阵子在调查录制事件的时候，我才知道当年为什么孟晗会背叛合作伙伴，当时，他正需要一笔钱给他的妻子做手术，只可惜，钱筹齐了，却因为没有肝源，她的妻子还是没能挺过去。”
赵晴了然，她曾是法医，也是医科大毕业的，自然知道全世界肝源的数量是最最稀少的，大多都只能是亲缘移植。这也是孟晗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乞求那不曾蒙面的小糖的生父。
“但是他从来没说过，对吗？”赵晴说道。
“这个世上，没有人会理解背后的原因。就像是众人都不会原谅一个杀人犯，不论他因为什么而杀人。孟晗深知这一点，所以这么多年，独自背起了这副十字架。”顾一闻的眼神微黯，“他一直在赎罪，向那个被他背叛的人，以及向他的妻子……如果不是最近在查他的事，或许我们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在这个人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赵晴默然，又重新看向幕后那深深鞠着躬的男人。
即便隔着那张幕，她也看得出那微微轻颤的身体，和放在身旁紧紧攥着的双拳，一如在鉴定所时，得到结果时的那样。
这一刻，赵晴好像终于明白了，明白孟晗为什么会突然选择来这个节目，同时也明白了那深藏在孟晗冷静驱壳下的脆弱又哀伤的灵魂，以及那像是十字架一样扎在他心口的“报应”。
这是赵晴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孟晗是活着的，是有心的，可是她从未想过，自己所一直想探寻的这颗心，却是千疮百孔，甚至还在流着血浓的。
这样全场的寂静，一共维持了足足一分钟。
邓华忽而也从震惊中恍过神，立即面对镜头说道：“如果，孩子的生父能够看到这期节目，希望您能尽快联系节目组。孩子，还在等着您。”
说完之后，幕的那头，渐渐暗了下来，孟晗的身影也逐渐被淹没在那漆黑之中。
赵晴看向那忽然间空荡荡的地方，忍不住喃语：“命运，真是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击垮那些本已站在悬崖边上的人。”
顾一闻的眼神微深，脑海里再度浮现出那些零零散散的片段。
抽烟的父亲，歇斯底里的母亲，暴躁的人群，疯狂的媒体……
“不仅仅是命运，有时候，人比命运，更加可怕。”
赵晴仍旧没从震惊中恍回，摇着头，轻叹声气：“不知道孩子的父亲能不能看到这期节目。”
默了几秒，顾一闻说道：“但愿，上帝尚有一丝仁慈。”
……
几天后，T市的某区的商住两用房里，一个普通的家庭在过着悠闲的周末。
阳光铺满了整个房间，不大，却很温暖。
一个三岁大的小男孩儿在客厅里一边笑着一边跑着，肉嘟嘟的小手上高举着“托马斯”的火车头，时不时地，男孩儿会穿过电视和沙发的正中间，遮挡正在看电视的人的视线。
“去边儿上玩儿去，让妈妈把节目看完！”女主人低声呵斥，声音却透着些疼爱。
小男孩吐了舌头，又拿着火车头跑到隔壁房间，那里塞满了他的玩具。
“突突突”的火车拟声词终于消失了，女主人终于也可以将注意力放回电视上。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端着个果盘走来，顺势在女主人额头吻了一下。
“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女主人拿了一片苹果塞进嘴里，含混地说道：“最近新出的节目，挺火的，叫《幕后》。”
“我知道，你不是最喜欢这个节目吗？”男人笑，也坐在沙发上。
女主人顺势躺在男人腿上，叹息：“老公，这一期这个男人真的好可怜……妻子死了，孩子还得了病，需要肝移植……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竟然能向外/遇对象低头的，真是让人唏嘘……”
男人眉心微动，没说什么，伸手准备再拿一块苹果。
就在这时，女主人突然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我身边的人有没有认识这个南晚的……”
男人指尖突然悬停在了苹果的前面，眸子抬起，看向电视。
恰好这一瞬，幕后黑了下来，主持人的声音在客厅里响起。
女主人见节目大概结束，打了个哈气，慵懒懒地从男人身上起来。在他眉角旁的一颗痣上吻了下：“我去陪儿子玩会儿，爱你。”
女主人说完，溜达达地朝隔壁房间走去，很快就传来了她模仿小孩子的声音。
男人却并没马上起身，仍旧坐在沙发上。
迟疑片刻，他拿起遥控器，将节目往前快退到委托人走进来的最开始。
随着节目里的人渐渐道出自己的故事，男人的眼眸越来越深。
捏着遥控器的指尖，无声无息地收紧了。
“孟晗……”
男人从齿缝里，很轻地，挤出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