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是章海瑶五十大寿。艾绵志在太平饭店包了十桌，宾客迎门喧嚣不已。章海瑶一贯板着面孔，也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她身后的那张桌子上堆满了宾客送来的各色各样的寿礼。
乔子悠打了一个龙凤吉祥的镯子送给章海瑶作为寿礼。双手呈给她的那一霎那，章海瑶画了几条皱纹的嘴唇略微地渗出一抹笑意。
当艾家两兄弟为她呈上了礼物的时候，章海瑶笑嘻嘻地给了他们每人一个红包。
“绵浚，你过来。”忽然间她叫住了他。
“娘，什么事？”绵浚带着一副不解的表情望着她苍老的面容。
“嗳呀，老姐姐，总算赶来了。”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两个人，年长的那个浑身上下冒着一股俗不可耐的珠光宝气。她的身材将那朱红的绸旗袍绷得紧紧的，一只手上戴了一枚硕大的钻石戒指。
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温柔文雅的少女。
“哟，原来是怡表妹啊，好久没见了。”章海瑶眯起眼睛瞄了一会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们什么时候到上海来的？”随即她又问道。
“就在前几天，刚好收到你们的请帖就赶过来了。”曹太太笑容满面地说。
“这位是……”章海瑶又瞟了一眼她身后的少女。
“是吟儿啊。你还记的吗？”曹太太将那少女拉到她的面前来，那少女怯怯地叫了一声：“大姨。”
章海瑶仔细地上下端详她，过了一会儿，才蔼然可亲地说道：“是吟儿啊，都这么大了。今年该有十八了吧。”
曹太太连忙笑着补上一句：“过了年才到十八岁呢。”
“真是越大越好看了啊。”章海瑶拉着曹吟儿柔软的小手，对着曹太太说道。“亲事订了吗？”
曹太太的眉眼间缠绕了一圈忧虑之色，喟叹道：“没有呢。先前有过一门亲事，后来吹了。求老姐姐替我们家的吟儿做媒呢。”
这时一直站在章海瑶面前的绵浚面上渐渐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来：“娘，你叫我做什么事。”
“你这孩子。”章海瑶这才将视线移到绵浚的身上，张大了眼睛说道，“你瞧我这记性，都忘记叫你做什么事了。”
“这位是二少爷吧。”曹太太凝神细看他，口中啧啧称赞，“长得真好呢。小时候我记的已经长的不错了。”
“叫声曹姨。”章海瑶对他说道。
绵浚细细地看了他一眼，恭谨地叫了她一声。
“你先去忙吧，等我想到了再来叫你。”章海瑶在他临走前嘱咐了一句。
“这两位是……”曹太太又将目光瞄准了绵志与子悠。
“你们两个过来打个招呼。”章海瑶见到子悠便将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等她转过脸对着曹太太的时候，才露出牙龈笑着，“这位是我的大儿子绵志，这是他的媳妇乔子悠。”
“哦。原来是绵志啊。”曹太太大惊小怪地说道，她的眼神在他的身上的环视着又瞟到子悠的身上，对章海瑶说道，“你可真是好福气哦。这一转眼的功夫，都十几年过去了。孩子们都大了，我都老得不像话了呢。”
“你还年轻着呢。吟儿是你的小女儿吧。”章海瑶嘴角的线条有些和缓，目不转盯地瞧着曹吟儿。
“对，前面几个都已经成家了。这次到上海来，就只带了她。”曹太太说着，突然用想起了什么一样的眼神对曹吟儿说道，“来，给大姨把礼物呈上吧。”她肥唧唧的手心盖在章海瑶布满老人斑的手上轻声说道，“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你太客气了。”章海瑶双唇绽开了微笑。
曹吟儿的手上捧着一个红绸锦盒，从印在锦盒上的字来看出自十分有名的金铺。
“娘，你们慢慢谈，我先出去下。”绵志说着走了出去。
子悠陪在章海瑶的身边。
“老姐姐，你的福气可真好，连媳妇也长得美若天仙呢。”曹太太又说起奉承献媚的话来。“你帮我们家的吟儿留意一下，她的亲事可是我心头的一桩心事呢。你们家二公子可有娶妻？”
章海瑶想了一会儿，又与子悠对视了一下，迟疑地说道：“没有。不过……”
“你觉的我们家的吟儿怎么样？”曹太太满脸横肉的脸两只眼珠子顿时澄亮了起来，将吟儿往前推了一把。
“娘……”吟儿羞得脸上涨满了红晕。
“好是好，不过……”章海瑶欲言又止。她近来是有为绵浚续弦的事在犯愁。当然想找个身家清白，又没有结过婚的姑娘，最好是跟他们家门当户对。可是跟艾家不相上下的家庭大多是名门望族，又岂肯给艾家做续弦来着。这件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眼前的这位曹吟儿，年纪尚轻，长得清秀可人，跟艾家又是远房亲戚，自然家境不俗。要说章海瑶的心里，肯定是十分乐意这门亲事。可是……
“不过什么？”曹太太性急地问了一句。
“但是我们绵浚是娶过妻子的，不过妻子已经过世了。只怕你们家会介意。”章海瑶还是犹豫地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果然曹太太与她女儿面面相觑了一眼，而吟儿却垂下眼角，双颊饱满的脸上仍布满了红晕。
“不瞒老姐姐您说，老曹去年已经过世了。所以如果你们家能接纳我们吟儿，只怕我们是求之不得呢。”曹太太说着，揉起了眼窝。
章海瑶心里有数了。这曹家的人向来跟他们家没什么交集，如今千里迢迢地赶来，怕是想跟他们家攀上一门亲。可是眼下除了曹吟儿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而且还是亲上加亲。她在心中盘算起来。
过了片刻，她仍含笑盈盈地说道：“那好。这门亲事我同意了，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
子悠心里一惊。章海瑶这么草率地同意了绵浚的亲事，而且还没有问过他本人的意见。
曹吟儿听了，将头伏得更下了。
这时绵浚从外面走进来了：“娘，可以入席了。”
“好，好这就去。”章海瑶笑着起了身。
子悠发现曹吟儿偷偷地抬起头来疾快地瞟了一眼绵浚，又疾快地将目光缩了回来，那挂在脸上的两片红云，由始至终也没有消褪下去。
整个寿席之上，子悠都没有吃过什么东西。等她好不容易坐下有时间吃几口饭的时候，手一搛到鱼片，一闻到那股味道便想作呕。
她只得放下筷子。
这几天总是这样，闻不得一点鱼腥味，连肉味嗅到了都有一种恶心的感觉。难道是……她的手从桌子底下放到自己的腹部上，难道自己怀孕了。她的腹部仍然像往常那样的平坦，感受不到里面居然有个孩子在悄悄地孕育了。
“子悠。”恍惚间她感觉到有人在拍她的肩膀。她朝上一看，原来是绵志。
“客人都走了。”绵志在她的身边坐下来，“你想吃什么？”
“没胃口。”她收起若有所思的表情，佯装若无其事地说。
“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绵志夹了一块红烧排骨放到她面前的空碗里，“你吃得太少了。”
一股肉腥味扑鼻而来，咽喉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更强烈了。她为了不让这种阴影流露在脸上，强压住心头的不适，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娘怎么样？”
“不必去了。”绵志嘴角微微地上翘，“娘身体不适，早就去睡了呢。你坐下来多吃点东西。”
“我……”她想要拒绝，却被他硬是按在了椅子上。
“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大舒服？”他认真地审视了她一眼，发现她的脸色苍白异常。“是不是今天把你累着了？”
她微微地笑，疲倦的脸上笑容也显得十分地勉强：“没有。我没有不舒服，只是没什么胃口。”
“不吃饭怎么行。”绵志一面大口地吃起来，一面对她说。“人是铁，饭是钢。你这么瘦，得多吃点。”
她为了掩饰破绽不让他发现，便掉转话锋说道：“你知道吗？娘替绵浚做主订了一门亲事。”
绵志将饭囫囵地吞下，白净的脸孔上露出疑惑的神色：“是哪家姑娘？”
“就是你曹姨的女儿吟儿。”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吟儿。”绵志的眉毛攸然地一跳，似乎努力在思索什么。“哦，我想起来了。”
“你觉的她怎么样？”她换了一副严肃的神色。
绵志的眼睛转向她，突然之间唇角上渗出了一丝笑容：“很好啊。有什么不好的。”
她怔怔地注视着他：“娘都没有问过绵浚，怎么知道他答不答应呢？”
突然间，绵志的笑容从嘴边冻结，冷冷地说：“我们两兄弟的亲事都是经过娘的首肯的。这没有什么好同不同意的。倒是我想来问问你，你是不是觉的心里不大舒服？”
她吃惊地望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笔直地注视着自己，便舐了舐嘴唇说道：“我为什么会心里不舒服。我作为他的大嫂，只不过是随口问一句罢了。”
“真的吗？”他那眼睛骤然变得跟猎豹一样，闪闪发亮起来。
这一句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她腾地站起身来，走出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