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阳心中,奚淮是永巷突显的一抹春风,亦是带给她欢愉记忆的短暂美好,即便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真正的交集,却尤胜无数。
口中含着的酒液辛辣呛喉,朝阳两颊晕上坨红,任由夜风将发丝吹得轻动。
而另一面屋中,朝歌侧卧榻上,听着耳侧簌簌的纸张翻动声,有些不自在地面色发红。
“皇上,你……为何不回太和殿?”她问道,只是觉着她与奚晏从未真正地共处过一室,这厮今夜却这般殷勤,跑到她的榻上来看奏折,未免太过了些。
奚晏褪了外衣,只披着一件外袍靠在榻首,专注地翻看手中的折子,抬眼望了望侧缩在不远处有意与自己保持距离的朝歌。
“朕今日照顾了你,你连一句道谢也没有,这深更半夜的还要赶朕走不成。”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朝歌道,耳边的纸张翻动声在这静谧室内显得格外清脆。
奚晏笑了一声,将手中的折子往边上一放,伸手将朝歌往里揽了揽。朝歌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戒备地盯着他,二人靠得极近,这厢四目相对,甚至是连眼睑之上的睫毛也根根数得分明。
“这样看着朕做什么?”奚晏将她往里头揽近,又顺手将那头被角掖紧,失笑道,“朕只是看你一味躲得远,担忧你这身子骨再冻出好歹,靠里头些暖和。”
他的眉眼很好看,瞳色是深褐的,眼形狭长微微上扬,有着与生俱来的桀骜与冷然。可眼下他做着这般温柔举动竟是没有半分违和,见朝歌一双莹灵的眸子眨巴着,没来由起了笑意。
“呐,你可别想些旁的乱七八糟事情,朕可没有那么禽兽,在这种时候还对你做什么。”
他这话不由让人想歪,朝歌眼皮一抬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厮果然是正经不过两秒。
“臣妾可不敢妄自揣测皇上。”她打了个哈哈,又侧过身去窝好,说道,“皇上自便吧,我乏得紧先睡下了。”
话不过多时,那头便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朝歌睡得很老实,像个猫儿似的窝作一团。奚晏摇头轻笑一声,也倒是没有搅扰她,今日乾宁宫这么一闹,她乏了也是正常。
只是……想到今日之事,奚晏不由皱了皱眉,周家如今还在盛头上,他虽然降了周芝敏的位份,却只是小惩大诫,借机敲打敲打周家。
至于周芝清,她很聪明,懂得什么事情都借刀杀人,这一次没有什么由头治罪于她,顶多只是一个不痛不痒的挑唆之责,倒不如什么也不惩戒,反倒能让她和周芝敏只见嫌隙更大。
朝中如今新旧官员各具一方,他虽然有意换洗党羽,但是周家毕竟树大根深,想要连根拔起非一日能成。
后宫前朝息息相关,如今他只能一面应付着后宫,一面抓着机会整肃朝纲,等到他有能力掌握整个朝廷之时,便是周家覆灭之日。
如此这般想了许久,夜色越发深浓,外头已经寂静无比,连偶有的虫鸣也弱了下去。奚晏吹熄了灯烛,动作很轻地拉上锦被躺下,耳边是朝歌匀细的呼吸。
这是第一次他们同床共寝,虽说只是为了做给周太后与旁人看,他今日才特地歇在夙央宫,叫她们知晓他态度,他也大可以向从前一样兀自在一旁看折子,到了时辰再悄摸地回太和殿。可他却并没有如此这般,反而鬼使神差地在朝歌卧房里歇下了。
熄了灯烛的房室内漆黑一片,奚晏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却怎么也睡不着。听得朝歌梦中呓语,似乎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双手攥得很紧。奚晏伸手将朝歌圈进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脊,温声安抚:“别怕,朕在这里。”
许是听了他的安抚,又许是旁的什么,朝歌渐渐安稳下来,而奚晏良久在她耳边一叹,一夜无眠。
第二日朝歌醒来之时,奚晏早已经去上朝了,她自然记不得自己昨夜梦中呓语,也不会知晓奚晏在她睡着之后抱着她抱了半宿。
而昨夜除却朝歌与奚晏之间悄然拉近了些许距离,有些人却是一夜都不得安稳。
荆楚楚被奚晏下了打入冷宫的命令,着令第二日押送至冷宫。冷宫那地界在永巷深处,常年无人,上一个被打入冷宫的还是先皇的惠妃,这会儿子都在冷宫成了白骨了。而荆楚楚韶华正茂,一旦进了冷宫,除了等死便再无出路了。
她岂能甘心,在自己个儿的寝殿里闹得不可开交,连带着小禾子派去押送的侍卫也又打又咬。
荆楚楚虽被打入冷宫,但位份还在,态度又很是嚣张蛮横,侍卫哪里敢对她动手,一时之间也是拿不准注意,悄悄地去禀了禾公公。
小禾子听着这蛮妇闹腾,忍不住啐了一口,着侍卫一绳子绑了丢到冷宫去便是。
哪里知道荆楚楚路上又生事端,咬伤了侍卫拼了命地往太和殿跑,未着鞋履的她被一路的沙石划破脚底,踏着斑斑血迹冲到殿外,凄声向奚晏求饶。
奚晏坐在殿中,听着外头喧闹,却不动分毫,连手上的笔锋也没有须臾停顿。
小禾子伺候在一旁,觉得荆楚楚扰了清静,但奚晏没有什么反应,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研着磨道:“皇上,这个荆贵人蛮横得很,奴才派去押她去冷宫的侍卫都被她又打又咬,您看……”
奚晏连眼睛也没有抬一下,手上握笔力道不减,淡声道:“一点小事也做不好么,竟还让人跑到这里来嚷嚷,她若胡搅蛮缠,打晕了扔到冷宫去便是。”
小禾子点头称是,却不免挥了把汗,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可他这主子却不见得会对荆楚楚有半分心软,不过也是,谁让这荆楚楚得罪了歌贵人。
他叹着气出了殿门,外头荆楚楚还在磕头求饶。
“皇上,臣妾不想去冷宫,求您饶了臣妾吧,臣妾真的没有污蔑朝歌!”
她额上已是红肿一片,擦破了皮隐隐渗出血迹。
小禾子摇摇头,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道:“荆贵人,皇上君无戏言,既然下了令,便断断没有收回的道理,况且皇上仁厚,一没有赐你死罪,二没有赏皮肉之苦,只是让你去冷宫思过,你又何故在这里胡搅蛮缠。”
荆楚楚闷着磕头,听见小禾子劝慰却忍不住跪挪着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角:“禾公公,你替我向皇上求求情可好,冷宫那里进去了便是出不来的……我求求你……”
小禾子摇头叹息,谁不知道那冷宫是个什么地界,只是在世因果,皆由己成。
“贵人这是为难奴才了,奴才小小一个总管,哪里做得了皇上的主,您便好生去吧,到了那头静心思过,没准过个三年五载的,皇上便让贵人出来了。”
说罢,小禾子朝着侍卫使了眼色,不顾荆楚楚嘶声叫喊求饶,两头架着肩胛便拖了下去。嘈杂的哭喊声渐远,小禾子掏了掏耳朵进殿去,殿门吱呀一声沉重合上,而奚晏至始至终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冷宫地偏,长年破败,四处已是残垣断壁,杂草丛生。
荆楚楚被侍卫架着扔进了冷宫正殿,连带着她的包袱也嘭地丢在地上,激起一地灰尘。
“荆贵人,你便老实在冷宫待着吧,皇上有旨,不许你出入冷宫半步,外头每日十二个时辰都有人把守,你若抗旨私逃,宫规处置。”
侍卫冷声说道,嘭地拉上了门便转身而去。荆楚楚瘫坐在地上,涕泪早已干在脸上,一派狼狈。她狠狠地一抹眼角,听得屋子里有人重重将水碗搁在桌上,抬眼看去,这才发现屋子里竟还有人。
“你是谁?”荆楚楚问道,将包袱从地上捡起来拍干净抱在怀里,警惕地盯看着坐在桌边的陌生女子。
那女子素衣素服,一张刻薄的刀削脸,撇着眼睛将荆楚楚上下一番打量,说道:“我看守在这里很久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来人。”
此女便是冷宫的守宫宫女蔓丽,她看着荆楚楚的穷酸相,摇头一叹,本来她在这里好好的,可这一进来人,自己还得伺候她,真真是头疼。
“呐,甭管你以前是什么主子娘娘,进了这里,也比不得我做宫女的高贵几分。”蔓丽说道,从兜里摸出一把瓜子自己坐在椅子上翘脚磕了起来,“每日扫撒,以后便你来做,反正你已经是个罪妃了,便别想再端着主子架子。”
荆楚楚心头冷笑,真是一朝失势人人可欺,她从前再怎么不济,好歹也是个贵人,岂能让一个守宫宫女骑到头上来。
她将手中的包袱一搁,声音冷了起来:“皇上没有废我名号,本宫还是贵人,你这般蹬鼻子上脸,不分尊卑,就不怕本宫让人治你的罪?”
“治罪?”蔓丽将嘴里的瓜子皮一吐,笑了起来,“贵人娘娘,我没听错吧,你现在都沦落到这副德行了,又要如何治奴婢的罪呢,难不成还想着谁人慈悲为你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