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贾释的原配陈氏母族系出名门,虽是后头家道中落,可她依旧有着一身文人气质,同贾释做得夫妻来也一直是亲厚不足,相敬如宾有余,头婚的贾释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只当世间夫妻都这般,可两人到底没能做上几载的夫妻陈氏便难产而死,留下将将三岁贾瑶同尚在襁褓中的贾诺。
贾释守节一年,后头才识得小户人家出生的郑氏,见她心地善良又喜爱孩子,这才又娶了进门当继室。
郑氏同陈氏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性子,陈氏是读书人,说个话便要绕上几绕,有甚个心思也都藏在心里不说,还得叫人去猜;郑氏却是直来直去的性子,高兴了不高兴了俱都写在面上,叫人一眼便瞧出来。
比起同陈氏那样相敬如宾的相处方氏,贾释反倒更喜欢郑氏这样的,只觉这样才似一对正常的夫妻。
后头郑氏含泪舍下一对儿女,追随自个前往战场,两人一同几经生死,光是那份生死之情便不是陈氏能比的,虽是过去这许多年,可到底有些事贾释只怕一辈子都忘却不掉的。
郑氏不晓得贾释想起往事,只是继续道:“我同夫君在战场上九死一生,险些从鬼门关里爬不出来了,我也从来不曾怨过谁,我晓得娘对我有心结,对贾家拭去的荣华富贵有心结,我一心只想着同夫君拼出军功来,好叫一家人过得安松些。”
“可我却不晓得我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我那一对可怜的儿女也险些叫阎王捞去。”郑氏自觉不是个爱哭的人,可一想到若是当年这对儿女最终不曾留下来她的心便一阵后怕,眼泪再也忍不住。
哪一个娘亲不疼爱自个的儿女,若非逼不得已又如何会丢下两个稚儿远去,若非信任又如何会将一对稚儿交付给贾老太太。
可她到底错了,在贾老太太眼里,贾谦同贾月压根就不是贾老太太的亲孙子,那贾瑶同贾诺才是。
为的什么,为的不过是陈氏母族系出名门,而自个不过出身小门小户,配不上她儿子罢了,可当初嫁给贾释之时也是她自个点头应予了的。
郑氏拿手背随意抹去面上的泪珠,那双通红的眸子对上贾老太太略微心虚的神色,问道:“老太太,你敢说当年阿谦同阿月没有染过天花,没有死里逃生吗?”
郑氏用这十几年来都不曾用过的口气质问她:“暂且不说他二人居在深宅内是如何染上天花,可你是不是一听下人来报便将他二人锁在偏远的院落里,连个照顾都人不曾,叫他们自生自灭。”
郑氏话音才落,贾释便震惊得无以复加,他是第一回听到这个事儿,自打那年从战场上回来,他被封了威北侯,朝堂上的事儿也越来越多了,便越发不管府里头的事儿。
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当年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儿。
可他还是不相信,问贾老太太:“娘,阿维说的是真的吗?”
阿维是郑氏的小名。
贾老太太到底干的不是甚个好事,虽过去那么多年,到底还有些心虚,她讷讷两声,张口却道:“他俩不是没死吗?”
想了想又道:“便是我老太婆的疏忽,可阿瑶也救了他们不是,当年若不是阿瑶他们如何能活到现在。”
贾释一口老血堵在胸口,想吐都吐不出来,整个人却气得发抖,以前他只是觉得自个老娘性子不好爱胡搅蛮缠了些,如今才晓得她不仅爱胡搅蛮缠,心肠还特别狠毒,连自个嫡亲的孙子都能这般漠视。
便是到了这个时候她甚至连一丁点悔悟都不曾有,还是觉得贾谦同贾月没死真是太可惜了。
郑氏将贾释那些个惊讶的反应俱都瞧在眼里,忍不住讽刺一笑,从前她觉得男主外女主内,后宅之事委实没有必要同自个夫君说,平白叫他操劳,可如今想想自个怕是极傻的,那些个辛劳同委屈都担了,只怕人家还觉得你是应当的。
“不知侯爷是否还记得五年前阿谦从假山上摔下来的事?”郑氏的声音极是平淡,可内心却极不平静,都说为母则刚,可这么多年来她不仅自个忍着,叫一对孩儿也忍着,还以为那些个人都会将他们的委屈都记在心里,可如今想来只怕人家以为他们好欺负罢了。
贾谦五年前在威北侯府受过一次伤,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受伤的,可他那时候险些就那么去了,醒来后他也不过同人说是自个伤的。
也就是从那以后贾谦便变了性子。
别个不晓得,郑氏却是晓得的,倘若贾谦真是自个摔下来的,手里又如何捏着别个衣裳上的角料子?
说起五年前贾谦摔伤的事,贾释还是很有印象的,因为府里头就只有两个儿子,他教导起来也从不分薄彼,贾谦虽调皮爱动,可无论学文学武都比贾诺进益得快,为着这个他自是更喜爱这个小儿子多一点。
可没想到一场意外,便叫他变了性子,不爱读书也不爱习武,整日里跟在外头那些名声不好的纨绔子弟斗鸡遛狗,学得一身纨绔气,贾谦也为着这个不知道挨了多少打,可便是如何打如何骂他依旧还是这样。
甄真也晓得贾谦五年前差点摔死的事,可她自小便同贾谦不对付,两人见面就吵,彼时听闻他摔得厉害,还当他自个活该,可如今听郑氏道来,只怕这里头还有别个名堂的。
她转头看向贾谦,只见他轮廓分明的面上没有一丝情绪,眼眸中也无丝毫神采,仿佛他们在说的不过是个外人,不知为何甄真突然就对他升起一丝同情之心来,也不晓得当年到底出了甚个事。
重提五年前那件事,最紧张的却是贾瑶,她一颗心揪得紧紧的,神色极不平静的看着郑氏,低声唤了一声:“娘……”
郑氏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到底还是不曾说出口,只狠狠叹口气:“也罢,旧事不提……”
她这话一说,便越发惹得贾释疑神疑鬼,他看向贾瑶,张口便问:“究竟什么回事?”
贾瑶泪眼婆娑,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都是女儿不好,女儿愧对父亲的教诲,当初,当初阿谦从假山上摔下来,女儿,女儿就在一旁。”贾瑶似乎吓得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女儿,女儿彼时也是吓得狠了,不敢同人说,这才,这才险些误了阿谦的性命。”说着又看着贾谦,诚心实意的道:“阿谦,都是姐姐不是……”
因着贾瑶自来乖巧懂事,此话一出贾释想也没想便信了,亏得他以为自个几个孩子里头只有这个女儿最叫人省心,却不想她竟然瞒下这许多事来,贾释气得胸口剧烈欺负,当下挥手便是一耳光落下去,是以他没有听见郑氏那不屑的一声冷笑。
贾老太太也不晓得五年前那事儿的内情,可瞧见孙女儿挨了打,顿时气得火急火燎的:“那小兔崽子自个顽劣险些害死自个,如何能怨瑶儿。”说着便扬起龙头拐杖往贾释身上敲去:“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这么些年被郑氏迷得晕头转向的,连自个儿女都不管,如今为了一个没用的草包就打瑶儿,你良心被狗吃了吗?”
贾释没有躲开,深深挨了贾老太太一杖,到得第二杖的时候她便打不下手了。
郑氏看着这家人的嘴脸,心里极是平静,原本还有些话儿想说的,到底还是咽了下去,只道:“今日我忤逆婆婆,是以不孝顺,犯了七出,可我为老太爷守孝三年本该得三不出,可如今眼瞧日子过不下去,倒也能各退一步。”
“还请侯爷写上和离书一份,从此我便同贾家无任何牵扯。”又道:“我儿既已成家,不论日后是否分家,想来也会顾着自个妹妹,我也无甚好担心的。”
贾月一听顿时就抽哒哒的哭了起来,几步上前窝在郑氏怀里,软声求道:“娘,不要,女儿不想没有娘亲……”
求了郑氏复又转过来求贾释:“阿爹,求求你了,女儿不想没有娘……”
贾月年纪也不过十一,一管声儿还略显稚气,哭起来格外惹人怜。
甄真瞧着彪悍,实际上心肠极软,最见不得这样的场面,当下便咬唇拉着贾谦的袖子,一副想哭又强忍着的模样。
贾谦转头看她一眼,见她心有不忍的模样,情不自禁的便勾起了唇角,手腕一转倒是将她纤细的素手握在自个粗糙的大掌里。
甄真叫他这一举动唬得一跳,顿时涨红了脸,忙要将手抽出来,却不曾想叫贾谦握得紧紧的,丝毫动不得。
她心里气恼贾谦孟浪,可这会子也不好发脾气,只能狠狠拿眼剜他。
贾谦无视那些个杀人的眼神,即不看甄真也不松手,面上虽一本正经,可细心的人也能瞧见他眼角眉梢微微的笑意。
贾老太太叫贾月哭得脑壳疼,烦躁的开口:“小贱蹄子,哭什么哭,你大哥大姐这么多年来不也一样没娘。”
什么叫这么多年来也一样没娘?
贾释彻底叫贾老太太激怒了,他这么多年来虽不管内宅之事,可郑氏如何对待贾瑶同贾诺的,他却是一一看在眼里的,从前他虽晓得郑氏在这个家里头受了些气,却不晓得受的竟然这般多。
他眼眸深深的看着贾老太太,越发觉得便是今日那番惹怒自个的场景只怕也是贾老太太刻意的,正要引他气极之时说出要休妻的话来。
贾老太太叫贾释那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却还强自撑着:“为娘说得有错吗?”
她说得这句又将跪在地上的贾瑶扶起来,想着自个嫡亲的孙子孙女,底气倒是越发足起来:“今儿个你自个开了口的,不管是休妻也好和离也好,反正我贾家是容不得郑氏这样的恶妇了。”
贾释叫贾老太太这样理直气壮的吩咐逗笑了,他笑了两声,忽的声音一顿,冷然看着贾瑶:“扶你祖母回福寿堂歇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去探望。”又道:“你婚事白白拖了几年,如今婚期将近,自当好生绣你的嫁妆只等日子一到就出嫁,别跟着有心人一道掺合,将这个家闹得乌烟瘴气的。”
贾瑶一听便晓得贾释已是有了决断,当下也不敢反驳,屈膝对郑氏一福到底,哭道:“娘,都是女儿不好……”多的也不说。
郑氏不做声,贾释却对这个女儿服软的态度很满意。
可贾老太太却是十分火大了,感情今儿个不但没有把郑氏赶出去,还被自个儿子禁了足了,当下心火大盛拿着拐杖又要打,却叫贾释一把抓住。
“娘,你年纪大了,应当颐养天年。”又道:“有些事儿子心里虽没底,可到底能查出蛛丝马迹来。”
“你……”贾老太太一听这话心里便虚得狠,若真是要查起来,哪里是郑氏口里说的这几桩,当下便宴息旗鼓不再做声。
贾释这会子对郑氏颇有愧疚之意,却还是拿出一家之主的气势来对她道:“都别闹了,除非我死,否则日后不管休妻也好,和离也好一个字都不准提,好好的一个家非要四分五裂的才舒服不成。”
又挥手同甄真贾谦道:“都回去,别一天到晚的在这儿搅事。”
这话是事实,可也惹得甄真不快,她有气无处可撒,只得狠狠掐了贾谦出气,贾谦倒是面色不改,任由她出气。
贾月还窝在郑氏怀里,别个没听到,就听到那句休妻和离日后一个字都不准提,当下心里一喜忙问:“爹,娘是不是可以留在家里了。”
贾释没说话,却是没好气的将一众人都赶了出去,一时间闹哄哄的正屋顿时又清静下来了。
待人都走远了,贾释这才将房门一关,见郑氏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顿时火气全消满脸赫然的上前将她搂在怀里道一声:“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