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五百人马去了便再没回过,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到御案前,李天凌捏在手里眉头一蹙,也不瞒着。
不过时便传进了公主府。
彼时天气转暖,虽夜里头还有些凉意,可白日里头已经穿不住春衫了,甄真望着新制的夏衫忍不住偷笑,心里想着很快了,很快就能换上这些夏衫了,到时候贾谦也回来了。
玉荣公主不晓得如何对自个的女儿开口,可还是道得一句“五百人全覆灭,贾谦身首异处”,只这一句便叫甄真整个人愣住,心里好似有所缺失,张着嘴儿好半天,才拉着玉荣公主的袖子,扯着笑:“娘,什么叫身首异处?”
玉荣公主也不说话,拉着她的手儿也没忍住红了眼儿,她这女儿从小娇惯,自来不曾对一个人这般上心,屋里头还堆着给贾谦新作的春衫夏衫,每一针每一线都是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思念,可谁曾想是这样的情形。
甄真一双眼儿涨得通红,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抖着唇又问得一句:“娘,什么叫身首异处啊?”
玉荣公主含着泪,依旧不说话,心里也好似叫石头堵住一般。
贾谦带兵一去便是几日不归,贾释不放心带着人一路寻去,见到的却是遍地的尸体,有些甚至是残肢遗骸,那些个穿着甲胄的士兵先被弓箭射杀,死后还叫人用举了大刀砍了泄愤,有些更惨的连身上的肉都被砍成泥。
唯一一具没有遭到那些残忍对待的是嘉仪公主。
她的颈脖上有一个极大的口子,身上的衣裳被血染得通红,她闭着眼儿一丝痛苦都没有,好似解脱又好似得偿所愿。
贾释第一个就从马背上跳下来,此情此景望入眼中,叫他这样在战场上摸爬打滚过来的人也被这凶残的场面唬得半日说不出话来。
那些随他而来的兵丁们一个个从马背上翻下来,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这些个兄弟好似刚才还同他们一块嬉笑大闹,不过一会子的功夫,却都个个躺在这冰凉的地上了。
兵丁们着手清理这些尸体,将残肢一一拼凑起来,再好生清点一回。这些英雄为国捐的躯体并不是都能带会京都,除了立功多的,余下的便都只能葬在此处,立座英雄碑,刻着他们的名字受世人敬仰。
贾释一双手抖得厉害,吩咐人着一将这些人的名字记下来,日后回京了也好要叫他们的家人晓得他们生死。
他望着那册子上的名字,忍不住心里发慌,反反复复看得几回,没有看见贾谦的名字,不晓得是不是该庆幸。
可还未等他来得及庆幸,那几具没得头颅的尸体便摆到了跟前来,那几具尸体上每一具都插满了箭,叫人一刀取了颈脖,死得极惨。
这些人身上都挂着名牌倒也好认,唯一一具没有挂名牌不晓得是何人,可他手里却紧紧捏着一柄红缨枪,上头磕着“贾谦”二字。
贾释纵然再是铁血汉子,却也为人父亲,将那柄红缨枪握在手上,用指腹按在贾谦的名字上,半响却是吐得一口鲜血来。
那记着这些英雄的名册上多了一个“贾谦”!
玉荣公主虽没有上过战场,可她也是经历过生死的人,不用亲眼见到便也晓得当时的场面有多惨,她活了大半辈子尚且无法接受,更莫说甄真。
甄真见玉荣公主不说话,整个人都炸了起来,她摇着头不住的说:“不可能,不可能,他说过待换上夏衫便能回来了,他一定能回来,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泪水就在眼眶中打转,她强忍着告诉自己不能哭,人还没死呢,哭什么丧。
这么想着她便硬生生的将眼泪逼了回去,望着玉荣公主那哀戚的神色,咬着唇儿却是一转身便往外头跑。
别个说贾谦死没死她都不信,她要亲自却瞧一眼,若是他真个死了,那,那……
那当如何甄真也不晓得,可她这会就跟着了魔似得,非不可要去蒙古寻一寻。
玉荣公主叫她脚步一挪便晓得她存了甚个心思,怒斥一声:“拦住她。”
院子里候命的婆子立时便围了上来,可这会子甄真一双眸子赤红,一心只想去蒙古,叫这些婆子拦了顿时便起了杀心。
她到底是学了几下拳脚功夫的,便是那些个婆子再大力气,这会子也凭蛮力拦不住她,不一会便倒了一地。
玉荣公主这下子急了,生怕甄真出甚个事儿,指着她离去的地儿大声吩咐:“快把人拦住,快把人拦住……”
公主府里头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守住府邸的侍卫,几个人将甄真围在马房里,既不敢上前却也一步都不退让。
甄真连马鞍都没上,骑在马背上拿手指指着前头那几个侍卫,红着眼睛怒道:“快给我让开,不然本郡主从你们身上踏过去。”
一向荣辱不惊的玉荣公主,头一次脚下生乱,不顾仪容一路小跑到马房,见有人拦住了甄真,心里一松,跟着便冷着脸道:“快把郡主弄下来。”
甄真就坐在马背上,转过头来看着玉荣公主,眼眶红红,跟着便喊得一句:“娘……”
可这一回任她如何说,玉荣公主都没有松口,几个婆子从侍卫手上将甄真接了过来,一个个小心翼翼的又怕弄伤她,又怕抓不住她。
甄真跟个市井泼妇一般,又是拧身子,又是踢腿,哭着喊着,却依旧叫人带了回去。
屋里头点了安神香,玉荣公主压着甄真灌得一碗安神汤,过得小半个时辰,甄真这才殃了下来。
玉荣公主守着甄真,拿干净的帕子湿了水给甄真拭面,她自个也眼眶红红,却还劝道:“蒙古是什么样的地儿,哪里就是你说去就能去的。”又道:“你是娘的心尖尖,蒙古距此千里迢迢,若你要是有个玩意,可叫娘怎么活。”
玉荣公主不敢想象那样的情形,甄真出嫁之时她也难过,难过甄真这样的娇娇女怎能嫁给贾谦那样混不吝的,可那时候再难过甄真到底还在京都,想见了便也能见。可若是真叫她去了蒙古,那便是生是死都不晓得了。
甄真躺在榻上,望着新换的绡纱帐,一双眸子没得丝毫的神采,听着玉荣公主的话,眼泪从眼角滴落下来,她张嘴喃喃道:“那别院遭天火前,他给我写了筏子,说此一去生死未卜,若是能活着回来便叫我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若是死在那儿了,便叫我寻个良人嫁了。”
说道这儿她又想起那日的情形来,三月的天儿,刮着狂风,吹到面上只觉有些火辣辣的疼,她捏着那个筏子裹着衣裳冒着大风为着院子寻了一圈也没有看见他的身影,那一刻她便觉得心里好像有个洞,说不出的疼。纵然心里还存着气儿,可她依旧不希望他为了证明什么而去蒙古,要是有了万一呢,她要怎么有勇气活下去。
那一刻她觉得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贾谦在身边就好。
可她还是负气的将那筏子揉成一团狠狠踩在脚底下。
甄真到今时今日还记得那日的大风,以及糟透的心情。
“此一去蒙古万分凶险,我想要个他的骨血,可他什么都没留给我……”甄真抬头望着玉荣公主,一双眸子水雾雾的:“娘,你说是不是我的福气太少了……”
“不是,我儿也是凤子龙孙,你的福气若是少了,那别个都没得福气了……”玉荣公主吸得一下鼻子,伸手拂了拂甄真额前的碎发,宽慰她:“睡一会吧,睡着了便好了,人生在世,没有过不去的坎。”
甄真扁着嘴儿立时就哭了:“我不睡,我不睡……”她抱着玉荣公主的胳膊:“你骗我,若是我有福气他也不会出事。”跟着又哀求道:“娘,我不去蒙古,你派人去好不好,你派人去告诉他,若是不活着回来,我就要改嫁了……”
说着又痛哭起来,她不想改嫁,一点都不想……
她只想要贾谦……
玉荣公主一低头,两滴清泪滴落到裙摆上,她不着痕迹的拭去,跟着便连声应道:“好好好,娘这就派人去蒙古,就算他不想回来,娘也叫人把他抓回来,日后再也不准他出去了,将他关在你们城南的宅子里头,叫他日日伴着你。”
甄真点头,唇边这才荡起两分笑意来,一双眸子盯着帐顶,好似那情形就在眼前。
玉荣公主从甄真那儿出来,精致的妆容便已经花了,面上却是一派肃然,叫人依旧不敢小觑。
想着甄真那模样,心里难过归难过,却还是立时派人去蒙古问个究竟,又派人查探大军往蒙古去了以后,可还有谁的人往蒙古去了。
蒙古一役胜利在即,贾谦在那儿打得那许久,除非是废人一个,不然也不会一连五百人死个干净,还残忍的叫人卸头颅,卸胳膊,卸腿,若是没人暗中作梗特特设下圈套,她是不信的。
前往蒙古的人一去多日没得消息,可查探那些人往蒙古去的,却有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