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师尧还是没有遣人来让太子殿下领人,而是余慧心刚刚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稍过片刻之后,她的贴身宫女便找了上来,先是赔罪,又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余慧心领出汀兰苑,回到黄府特意为太子昭训提供的院子里。
皇帝的妃嫔是贵人,有自己独立的院子,太后的宠妾自然也是贵人,黄府上下也丝毫不敢怠慢,是以,余慧心作为太子身边的人,即是住在别人的府上,有自己的底盘也不为怪。
因着之前师尧与余慧心有旧识,前者对于一个喝醉了酒的女人莫名其妙跑到了她的厢房里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心里虽奇怪,却并没有怪罪于她,毕竟只是失仪,余慧心到底对师尧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举动,甚至于醉酒之后的真言还处处透着爱恨交织之感。
是的,爱恨交织,师尧想尽了脑子里一切可以用的词汇,勉强才用这四个字形容了那天夜里余慧心在汀兰苑的所言所行。
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于余慧心有什么样的爱恨瓜葛——明明仅仅是因为有过共处一个月的时日罢了。
或许是因为当初后宫人心险恶,手段颇多,师尧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见着余慧心一个内向的小姑娘,进宫之后寸步难行,是以略施了援手?
师尧所说的略施援手,那还真就只是口头上的稍微提点而已。
也许一些小事,师尧记不得了,但是唯一印象深刻的,至今说起来,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大齐选秀,秀女是要被接进宫待在储秀宫一个月,接受正规的宫廷礼仪教导的,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实际上,谁都知道,这一个月,其实就是上位者通过秀女待在宫里的一举一动、德容言功来最终选取品行良善、端庄稳重、言辞有度、治家有道的女子充实掖庭。
品行良善这个好理解,不过是人人看中的保护色罢了,上位者要看的是你有没有这一层保护色,若是连保护色都没有,这第一关指定过不了;而端庄稳重,这也很好理解,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大多都是端庄的,轻浮随便那是青楼伎子才有的模样,这两点,只要是家中教养良好的女子都拥有的,只要老实些,自然不会直接被刷下去。
而后面两点去,却又有些不同:言辞有度,并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与人交谈要会随意附议,并非唯唯诺诺,而是有自己的见解,却又不会夺其锋芒,让人有丝毫的不适,能明白别人所言是个什么意思,别到时候别人在指桑骂槐,你还觉得她夸得好,前者不说,后者却不是单纯,而是愚蠢,后宫不会要一个愚蠢的女人。
一个愚蠢的女人进了后宫,不管她有多漂亮,有多多才多艺,都是站不住脚的,怎么?还嫌后宫的孤坟不够多?这样的女子,根本没有进宫的权利,也挑不起那些女人的兴趣。
至于治家有道,这一点,不算重要,却是必须:相夫教子,尊老爱幼,勤俭节约,是这个世道对于女子的要求,大齐虽对女子约束不高,却还是有的。
当初,余慧心自我介绍说是正四品礼部侍郎家的女儿之后,便没有了下文,师尧也奇怪,为何一个正四品大官的女儿会被分配到与正五品小官之女同处一室,要知道,这样的身份虽不至于像未来的太子妃那样有单独厢房居住的权利,但是要一个和她同等地位的“室友”,还是绰绰有余的。
然而,却不想,余慧心竟“同流合污”到与师尧这个小官之女同住一室。
不过,师尧虽奇怪,余慧心不说她也不会深究其原因,盖因,那时候她刚来这个世界,所了解的并不多,也深知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那个时候,她一向是沉默居多。
两人同住一个厢房,平日里除了出门学习宫规礼仪,两人怕随意外出惹出什么祸事来,是以,大多都是老老实实的待在厢房里或是绣花,或是抄写佛经。
余慧心内向,师尧沉默,一开始两人是没有什么交流的,只是人大多都是群居动物,长时间没有交流,憋都要憋出病来。
师尧没有感觉,余慧心却开始慢慢与之搭话起来,这一来二去,两人自然就熟了。
师尧之前说的口头上提点,其实只是在学习宫规的时候,两人的互相纠正罢了,若是真论师尧对余慧心有什么“恩”,让她记挂良久的话,只能是那件事了。
之前便提到,宣明帝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四十好几,这个岁数的男人,在大齐历史上,或者说在整个历史上,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都是没有几年好活的了,即是宣明帝平日里注重养生,注重保养,看着也不够是个三十多岁成熟男子的模样。
而与垂垂老矣的宣明帝不同的是,太子殿下齐恒正值青春年少,不过十八岁左右,正是娶妻选妃的好时候。
在此次选秀还未开始的时候,外界就有传,这一届的选秀实际上是为太子殿下所准备的——不仅要选出正妻,还要为太子殿下的东宫补齐昭训、使女等女子,用以伺候太子殿下,充实皇室子嗣。
事实证明,人云亦云不一定是假,信誓旦旦也不一定是真,这不,太子妃已经是内定了,早就落到了宣明帝所看好的贵女梁殷的头上,而那些昭训、使女却是看太子齐恒自己的意思了。
一个是垂垂老矣的老皇帝,就算进宫为妃为嫔,就算受尽宠爱,若是自己肚子不争气,几年之后也顶多是个太妃,肚子争气些,生了皇子,那太子殿下还在他储君的位置上坐的好好的,没有半点不稳的迹象,一个皇子又如何?将来不过是个王爷罢了,自己也只是一个生育了王爷的太妃罢了。
而另一个却是正值年轻有为的太子殿下,若是被太子殿下选中,太子妃不敢奢想,就算只是个昭训,只是个使女,等日后太子登基,东宫女子重新按照位份、宠爱册封,了不得那就是宫中的贵妃、四妃之位了,若是肚子再争气些,生了皇子,生了太子的长子,日后就算是太子妃都不敢随意对皇长子做任何动作。
一个皇长子,怎么说未来都不会太差,若是野心再大一点,或许慈宁宫的那个位置,就是自己的了······
这样的比较,这样的设想,这样的未来,在当时的秀女心中并非罕见,因为天秤从来都是公平的,能诚实的将自己心之所向划分出楚河汉界,是以,比起一个老皇帝来说,太子齐恒对她们的吸引力无异于鲜花之于蜜蜂蝴蝶。
之前便说过,秀女在最后殿选之前,是要在储秀宫中住上一个月的,而储秀宫又位于后宫边缘,虽隶属于后宫,却离御花园不远,在平日里这些个年轻貌美的秀女没有学习宫规礼仪的时候,因为怀着某种小心思,都喜欢往那御花园扑,以期待遇上自己想见的人,也能在对方心里留下好的印象。
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秀女的心思大多相同,互相看谁都是敌人,自然纷争也多如海倾,那段时间里,御花园也是各种事故的高发地。
什么这个秀女因花粉过敏脸被伤着了啊,什么那个秀女因自个儿不慎脚被崴了啊,又有什么不知名的秀女手被伤着了啊,等等等等,各种事故,说也说不清,道也道不完,崴了脚,伤了手,那还好说,她们要在宫里住上一个月呢,往后的日子安分些,怎么说都能养好,可是啊,那花粉过敏上了脸那就不好说了,也许伤势轻的,仅仅只是养养就好了,然而,伤势重的,却免不了直接被送出宫,从此以后,绝了选秀的念头,甚至说若是这位秀女的家世不好的话,日后配亲都有些困难。
伤了脸的女子,在这个世道,总是不好过的。
师尧并没有参与那些纷争,只是听说那段时间直接被送出宫的秀女都有好几个,不过,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伤了脸的缘故了。
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师尧虽不是君子,但是提点余慧心几句也不过是随意为之罢了,因为她也看出了余慧心的心思也是想往那东宫里面挤。
这是人之常情,并不出格。
但是,余慧心与那些秀女无一二的是,她并没有想过,东宫的地就那么大,能修的院子就那么几个,院子里的主子也就只有那几位,一切都是有定数的,除非是真的合了太子齐恒眼缘的秀女,这些定数已经早就被那些个世家给瓜分了去。
譬如,广陵梁氏嫡女梁殷乃宣明帝看中的太子妃,常州王氏之嫡女王芳华乃已经内定了的太子侧妃,至于其余的昭训、使女等等,自然也被瓜分了去,半点都没有给那些个小姓之女们剩下。
余慧心是小姓,她没有资格染指太子东宫的位份,除非是没脸没皮的以没名没分是侍妾进入东宫。
太子东宫的位份没有后宫这么多,仅仅只是几个品阶罢了,太子妃自然不用说,乃太子正妻,日后无论太子是继承皇位登上帝位还是被废黜,太子妃都是要跟着太子直至其睡入陵寝的人。
而太子妃之下,便是两侧妃,其中太子的一位侧妃已经被常州王氏的嫡女所定,以常州王氏的身份,另一位侧妃是定然不会与王芳华同是进宫的,是以此次选秀不必考虑。
再之下便是四昭训,六使女,粗粗来算,太子东宫的女人若是填满了位份,甚至还没有宣明帝后宫的零头来的多,可是就是这么几个零头,那都是不够分的。
而侍妾,却是连位份都没有的女人,说好听点那是太子的女人,得敬着,是半个主子,可是说不好听点,那就是个失了身的宫女,太子若是记得你这个人,或许还有那么一点机会成为主子,可是若是记不得你这个人,这日子就难过了。
女人的怨恨,是无法想象的。
余慧心若是想要进入东宫,除非是侍妾,否则绝无他法,只是,余慧心身份再如何低,再如何“沦落”到与师尧这个小姓同流合污,那也是正四品官员的女儿,也是正经经过选秀的女子,怎么说都不可能无名无分跟着太子进入东宫,传出去无端觉得皇家小气,连个小小的使女都不给,让一个大好的闺女用一个侍妾的身份就给打发了。
皇家要面子,自然不会这么做,太子的位份有定数,自然也不会让她进东宫,是以,基本上,余慧心是没有这个福分了,也没有可能如愿以偿。
她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个时候的师尧也是懵懂,却深知安分守己才是后生存的良策,也正是因为安分守己,才让师尧脑子清醒,不被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迷惑了头脑。
也许是走漏风声,也许是有人故意为之,余慧心突然有一天傍晚告知师尧,她得了一个消息,说是太子殿下今儿个晚上会到千禧湖赏夜景。
千禧湖离御花园不远,离储秀宫也不远,若是早些在那候着,说不定就能来一番月下偶遇,才子佳人,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聊,秀女那么多,只有你能和太子接触,到时候选中的几率就大了许多了。
余慧心说,她想去试一试,也许这个消息是假的,也许前面是个套子在等着她,但是,为了这个渺茫的机会,她说她不得不去试一试。
这是一场豪赌,赌上了余慧心的下半辈子,也赌上了她的一条性命,因为她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她,也不知道值不值得,但是,若是有一分能够进太子殿下东宫的机会,余慧心都不想放过。
所有的秀女都这么想,师尧知道,余慧心的心思,师尧也有所察觉,她并不打算干涉,毕竟路是自己走的,不管前路如何荆棘满布,如何布满了刀子,她都必须跪着走完。
路是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
不过,也许是师尧的心肠还不够硬,又或许是师尧与这个内向的小姑娘相处的久了,不忍心眼睁睁的看着她去送死,还是奉劝了她一句,“没有什么不得不,只是看你愿不愿意,只要自己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逼你。”
哪有什么“不得不”?就算深陷囫囵,心是自由的,谁都逼迫不得。
这一刻,哪怕余慧心没有明说自己为何会分配到这么个旮旯的小厢房与她作伴,师尧也能够领会一些,无非是一些“不得不”罢了。
最终,那天晚上余慧心没有踏出过厢房一步,至此以后,在殿选到来的最后那十几天里,总是有些秀女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送出了储秀宫。
听说,被送出宫的那些秀女,那天晚上都是去过千禧湖的。
这是一个套,套的就是那些不安分的女子。
师尧细细想来,若是真的要算起自己对余慧心的情分的话,估计也只是因为这一点了吧,但是也仅仅只是这一点而已,其余的她什么都没有做。
她不知道为何余慧心不声不响的会被太子殿下看中得封使女进入东宫,也不清楚为何她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从一介小小的使女,成为众人皆知的太子宠妾余昭训。
这估计又是另一个故事了,与师尧无关,一个是太子宠妾,一个是皇帝宠妃,她们俩从来没有任何利益纠葛,师尧自然不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