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远停顿了一下,放下手中咖啡,端正坐好,再次抬头看着我,这一次,我可以清晰的看出他眼中的情绪,那是毫不遮掩的恨意。
他整个人的气质也完全变了。不再是之前的淡漠自若,而是散发着一种凛冽的气息,就好像,就好像坐在他对面的我是他的仇人,而他终于再也压制不住恨意,即将拔刀而出,手刃仇人。
我被自己的联想有些吓住,不自觉的握了握面前温热的咖啡,几分暖意又给了我几分勇气,我控制着自己,毫不退缩,同样定定的望着他,等待着他开口。
“我妈妈死了,就在除夕夜,零点之前,她没有过完这个年,就离开我了。”
丰远的声音像是淬了毒,直接读进我的四肢百骸,突然发冷。
手中的磁勺子突然应声落下,撞击盘子,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我险些怀疑自己听岔了,怎么会,怎么会?
我承认,自从那次咖啡厅事件之后,我对你阿姨无甚好感,我甚至觉得,这个爸爸的好朋友,我仰望已久的长辈,在我心中根本不是一个长辈该有的样子,她不由分说,听信假话,在评判我的同时,甚至出言侮辱了我的父亲,我是责怪她的,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数月前还好生生坐在那里喝咖啡,数落我的人,竟然突然间就去世了。
我的惊讶不解,表露无遗,丰远仔细观察着我的表情,却突然间笑了,十足的嘲讽的笑。
“很意外吗?罗子洋绑架我母亲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觉得喉咙干涩,有点发不出声,良久,我才缓慢问道:“你妈妈的去世和那有关?”
丰远眼中的阴郁更盛。“你应该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妈妈有严重的抑郁症,他这次回国也是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回来陪我一段时间,顺便在公司压一下场,给我带来更多的威信,但其实她的病一点儿都没有好,每天都必须准时准点喝药,”说到这里,丰远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可怕极了,他点着我的鼻子,厉声呵责,“可是罗子洋竟然敢绑架了她!他让她在那个废旧汽车厂里呆了几个小时,亲眼亲耳目睹他雇来的打手对张茜婷做出残忍的事情,我妈年纪多大了,她能够经受得起这些东西吗?你们也不想想,就为了这所谓的狗屁真相,就赔上了我妈的生命!”
他还没完,继续指控,“她被送回来之后,一语不发,整个人像是遭受了极大的打击,本来就错过了吃药的点儿,从那之后,她就连续拒绝吃药了,我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得抑郁症更严重了,要格外小心,格外注意,怕她有自杀倾向,”丰远的声音开始哽咽,“你知道我有多恨吗?我妈妈做错了什么?她不过是误会了你,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但是那能怪她吗,是张茜婷蛊惑了她,你们要怪,你们追责,直接找张茜婷就好了,干嘛要牵扯上她?而你又知道吗,我之所以没有拆穿张茜婷,那是因为她再怎么恶劣,好歹她是真心实意付出了时间和精力来陪伴我母亲,来和她说说话,来,让她的病症得到缓解,你让我怎么对我母亲开口,说她从小疼到大的女孩,说她儿子曾经追求过喜欢过的女孩,而实际上是一个十恶不做的坏女人?我只不过是想让我的母亲在晚年能够好好的活下去,不让她再见识到欺骗与丑恶,她在我父亲出轨的这件事情上,难道承受的还不够多吗?”
“嗯没错,我有错,张茜婷有错,我们都对不起你,可是我的母亲犯了什么错呢?他的几句冷言冷语,误会指责,影响到你的生活了吗?会让你产生想自杀不想活的念头吗?”
“可是你知道吗,自从她知道所谓的真相之后,她整个人像是入了魔怔一般,老是喃喃自语,说她活了这么多年,都是白活了,不会识人,不会看人,说她对不起你,对不起死去的老同学,”丰远抹了一把眼睛,“我没有办法,我提议说带她来给你道歉,我只想抹除她的那一点愧意,我只想让她好好的听医生的话,好好配合治疗,可是已经不行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她的抑郁症非常严重,她根本就不愿意寻求积极的方法,她只想逃避,只想躲避,她只想把自己困死在愧疚和病症中间。”
我整个人几乎快要听懵了,我的眼前几乎能够浮现出一个老人苦苦的挣扎,不,不是挣扎,是灰心丧意只想要了断一切的妥协。
丰远的话语突然又变得狠绝,“当我发现她吞下了一瓶安眠药,半夜送她去医院洗胃,一个人在急救室外无助等候的时候,我发誓,我要让你和罗子洋受到惩罚,我发誓,我要是失去了母亲,我也要让你们承受同等的痛苦!所以我开始了对罗子洋的子佳集团,包括罗氏财团疯狂的打击报复,我宁愿与李谨然之流为伍,也不过是想为我的母亲讨回一个公道,唯一庆幸的是,那一夜我母亲抢救回来了,之后我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一边照顾母亲,时刻留意她的状态,一边又卯足劲儿对付罗子洋,你以为如果不是因为我不能够集中精力,我会那么轻易的就被罗子洋打败吗?败了也就败了吧,就当中场休息,好好的陪我母亲过一个年吧,可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那么狠心,就在除夕夜,全国人民举家团圆的时候,她作为我唯一的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却在洗澡的时候割破了自己的颈动脉!!”
丰远的双目瞠红,面容几乎扭曲,手臂青筋暴起,一切的一切都展示着他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克制着滔天怒气,一字一顿,“你能够想象,当我推开门,看着那流了一地的血,是什么感觉吗?”
丰远像是来自地狱的撒旦,每个字都带着恶寒,听的我浑身发冷,发颤,即使下一刻他冲上来掐上我的脖子,我也毫不意外。
我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一阵阵寒意从我的脚底开始上涌,冰冻住我的心脏。我不能够想象,如果是我亲近的人,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在我的面前,我应该会疯吧。
当初父亲死的时候,我不是已经疯过一次吗?
“我知道你不能想象,没人能够想象,”丰远笑出了声,毛骨悚然,“我竟然还挺冷静,像是感叹,该发生的终于还是发生的,该来的终于还是躲不掉,从母亲开始拒绝吃药那一刻起,重装一次又一次的试图了结自己起,我就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只不过我没有想到,她竟会选在那样的时间点,她让他的儿子每年过年的时候,都要痛苦内疚愤恨孤寂吗?”
“丰远,你……”他沉寂在一片巨大的悲伤之中,我试图叫醒他,他却对我露出了一个毛骨悚然的微笑。
“这样也好,这样也挺好的,我用了两天时间办理好她的后事,其实也挺好办的,反正也都没什么亲戚了,商业上的人,大过年的我也不好兴师动众,也就没有整个什么哀悼会之类的,尸体火化,装进盒里,再买个墓地埋进去,你看人死之后的事情还挺简单的,分分钟就解决好了。你看,让我分神的事情终于了结了,接下来我就可以专心对付你们了。所以我刚刚从墓地出来,就来找你了,我就是要告诉你,告诉你,我母亲生前的痛苦挣扎,愧疚,还有她死时的惨状,我就是要让你内疚,就是要让你也感受一下痛苦。”
咖啡已经冷掉了,褐色的液体黏腻在冰冷的瓷杯里,不好看,也不好闻,当然更不好喝,丰远却像是浑然不觉一样,端起来,一口气饮尽。“找你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对你友情提醒一下,这一次,我是动真格的了,我不会再轻易失败,也不会,轻易放过你们。”
说罢,丰远放下空的咖啡杯,再不看我一眼,站起身,转身就走。刚走两步,他又退回来,身子没有转过来,声音也冷的像冰雕一样,不带丝毫感情。“对了我替母亲向你道歉,我也说了,她知道真相后,的确对你怀揣的愧意,只是她再也没有机会当面向你,说对不起了,我替她道歉,是不希望她死后,还要背负着对不起你的骂名。作为诚意,我可以再提醒你一下,”丰远冷冷的笑了,“罗子洋这一次去厦门,怕是凶多吉少了,也希望你能,好自为之。”
如果说之前我整个人的情绪都被丰远把控着,那么在他丢下这一颗炸弹之后,我瞬间就清醒了过来。对李阿姨自杀而死的怅然,对丰远遭遇这一切的同情,还有意思是我不愿意承认,但的确存在着的内疚,忽然全部消失不见。
我的耳中轰鸣不停,只剩下四个字,此起彼伏来回环绕——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