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8明月楼高休独倚(二)
君侯走的太快了,他在身后大步跑着都追不上。谢睢阳生怕他酒醉未醒再与老夫人起什么冲突,却又不敢再开口相劝。他跟了君侯这么久,几乎从未见过他有失态的时候,仅有的几次,却都跟那个女人有关。
如今,又是为了那个女人。
谢睢阳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心里头将安乐公主骂了无数遍,真是个红颜祸水。若是老夫人真的杀了她,对君侯来说倒不是一件坏事。
贺桢的脸色微微发白,他本就醉的难受,身上又有些发热,精神极为疲惫。此时疾步穿过小半个西苑,脚步已经有些虚浮。跟着他的内侍连忙上去抱住他的膝盖:“君侯,地上凉,您这样会着凉的,奴才伺候您先把靴子穿上。”
贺桢看都没看他一眼,冷冷的喝了一句:“滚!”他就那样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赤着脚在这寒风中疾步朝畅音阁的方向而去。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反常,在听说母亲带走了那个女人后,贺桢只觉得心中好像有一柄尖刀在那里搅着,更像是有一只手,硬生生的撕扯着他的心。那种感觉,让他难受的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贺桢头一次清醒的意识到,他在害怕。
他太清楚母亲对霍氏的憎恨了,他到底在害怕什么?怕他赶不及救下她,还是怕看到她冷冰冰的尸体?
老夫人冷冷的凝视着霍宛华,眼里是一种厌恶到极点的神情,霍宛华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最终却还是在老夫人憎恨的目光中挺直了身子。
老夫人的眼神阴冷如鹰鸷,目光死死的瞪着她,几乎是从喉咙里一字一句的挤出:“安乐公主?”
霍宛华认命的闭了闭眼:“正是本宫。”
有人忽然扬手给了她一耳光,力道之大几乎让她立足不稳,耳边嗡嗡作响。霍宛华怔怔的望着眼前状若疯狂的老夫人,她扑上来几乎要掐死她,眼神中闪烁着难掩的恨意:“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出现在吴侯府里?”
“我曾经发过誓,这辈子要杀尽所有姓霍的。”老夫人冷冷的望着霍宛华:“你那父兄,害死了我丈夫,也害的我吴国百姓遭受多年战乱之灾。今日就让霍氏女的鲜血,来祭奠我亡夫和吴地百姓的魂灵。”
“老夫人,今日吴侯正宴请镇北将军,府中着实不能见血啊。”有人在一旁劝解道,老夫人面上带着怒意瞪了她一眼:“你想替她求情吗?”
劝解的是昌邑太守夫人,她慌忙跪在老夫人脚边:”妾身不敢,只是今日是个好日子,还请老夫人今日莫要动刀剑罢了。有的是不需要见血的杀人法子……“
老夫人的眸光略略温和了一些,用眼神示意昌邑太守夫人继续说,昌邑太守夫人硬着头皮在她耳边低声道:“番木鳖这种毒,可以让人受尽折磨而死,又不比见血……”
既是霍家的人,自然不能让她死的太痛快,老夫人冷冷一笑:“那就依你所言。”
霍宛华只觉得手臂一痛,有人粗鲁的抓着她的头发,有人则狠狠的将她的手臂按在身后。一个壮实的女人用力掰开了她的嘴,将一样腥臭扑鼻的东西塞进她的口中强迫她吞了下去。
霍宛华被人卡着脖子吞下了那东西,那人才松开了对她的桎梏。她微微苦笑了一下,老夫人淬了毒的眼神仍旧恶狠狠的望着她,似乎很期待看到她毒发之后七孔流血的惨状。霍宛华平静的擦了擦嘴角,神色淡淡的盯着地面不语。
也不知道她死了之后,老夫人会不会继续鞭尸?还是将她的尸体挂在城头风吹日晒?那她还是选前者吧,她宁愿悄无声息的死去,也不想父母兄长看到她这样死去难过的样子。至于那个人……
她死了之后,他们的恩怨就算一笔勾销了吧。
霍宛华的手指悄悄伸进领口里,握住那枚形状古怪的风笛,仿佛这样能让她不那么难受。她死了之后,那些人一定会把这个拿走的,真不想他们拿走它……
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腹中已经传来一阵阵绞痛,大约是要毒发了吧。
她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声音,仿佛有人一路疾奔而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所有人都朝声音的来源处望去,霍宛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转过脸去。
果然是贺桢。
她心下隐隐有些欢喜,能在毒发身亡之前再看他一眼,老天倒也不算薄待她。
贺桢一进门就叫了一声:“母亲”,声音里道隐隐透着几分急怒交加。老夫人瞧见儿子衣衫不整,脚下甚至连靴子都没穿,脸色也极苍白,心下倒是吓了一跳:“桢儿,你这是怎么了?“
贺桢的眼光却朝她身侧那个女人身上望去,眼底隐隐带着些急躁的神色,老夫人蓦然醒悟过来,冷冷道:“桢儿,你知道她是谁吗?她便是大盛的安乐公主,霍家的女儿。”
这世上最憎恨霍氏的人,除了她,便是贺桢,她不相信儿子会在知道这女人真正身份的情况下还留着她。
贺桢的声音沉沉的,却像是山雨欲来之前的闷雷:“母亲,我留着她的命,自有我的用意。”
老夫人哑然,恨恨道:“你知道她是霍氏的女儿?留着她的命,难道你已经忘了你父亲的血海深仇了吗?”
贺桢的眼光一直没从霍宛华面上移开,霍宛华却垂下眸子,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死的难看的场面。腹中的痛越来越强烈,她死死的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呻吟声。
贺桢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望着他的眼睛里隐隐有两簇火苗跃动着。他忽然上前一步,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粗暴的抓住他的手臂:“你怎么样?他们给你吃了什么?”
他的手捏的她很痛,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腹中的疼痛却再也忍不住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她痛的两眼发黑,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人面上的神色。
“母亲,把解药给我。”她听到他冷淡的声音,霍宛华觉得自己一定是眼睛花了,否则怎么可能看见贺桢俊脸微微扭曲着,几乎像落入陷阱里的野兽般暴怒。
他终究还是在意她的,如果她这时候还能说话的话,她只希望他能再抱抱她,一下就好。
霍宛华的模样看上去虚弱极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冒着虚汗,嘴唇上连半点血色也无。就算现在找医师来,即使能诊出她服下的是哪种毒药,可配制解药总还需要一点时间,看她的模样,根本就撑不过去。
贺桢的脸色越发难看,他的目光阴沉沉的,仿佛落入陷阱的野兽般。老夫人大口喘息着,手指哆哆嗦嗦的指着儿子:“除非你连我这个母亲都不要了,我绝不会将解药给你!”
老夫人将先吴侯的死完全归咎于皇帝,发誓要灭了霍家满门为丈夫报仇。她怎么都没想到,她唯一的独生子竟然忘记父亲的血海深仇,和霍家的女儿牵扯不清!
贺桢垂下眸子望着她,眸光讳莫如深。
如霍宛华所愿的那样,他确实俯身抱起了她,她痛的难受,将脸埋在他怀里,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下来。贺桢搂着她的手臂如铁箍一样,几乎要将她生生嵌入自己的身体一样。
就这样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倒也不错,霍宛华静静的想着,贺桢却丢开了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懵懂的抬头,却听到老夫人声嘶力竭的怒吼:“你……你疯了!”
他……他做了什么?
恍惚中,那道冷冷的声音却格外清晰:“母亲,你若不愿将解药给我,我便只能陪着她一起。”
霍宛华的身子微微发颤,几乎不敢相信,她虽然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却也能猜到贺桢做了什么。他为了迫老夫人拿出解药,竟然选择吞食了和她一样的毒药!
她的心口没来由的疼了一疼,老夫人说的不错,他确实是疯了,以身试毒,为了她这样的女人,真的值得吗?
老夫人原本极为雍容镇定,可瞧见儿子毫不犹豫的将瓷瓶中的番木鳖吞到口中,只觉得急怒攻心,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喘气:“你……你……”
贺桢倒是从容的望着她:“母亲,我说过绝不会逼你。”
他拿自己的性命威胁她,还要如何的逼迫?
老夫人面上露出惨淡的神色,心下却是万念俱灰。先吴侯虽然风流好色,可她对先吴侯却委实称得上情深义重。当初就差点以死殉葬,这么多年活下来的理由也不过是想看着霍氏一族灭族亡国,报了杀夫之仇。可万万没想到唯一的儿子竟然为了霍家的女儿以死相挟,如此,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到底是她唯一的儿子,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毒发身亡。老夫人眼眶湿润的静默半响,挥挥手道:“紫鹃,还不快去取……”
她的语调凄凉无比,说到最后已是忍不住哽咽,贺桢却沉默着立在那里,半响才缓缓道:”多谢母亲。“
老夫人用手帕擦了擦眼泪,背过脸道:“你如今已是一国之主,你的事情我管不了,随便你自己怎么样,我只当没生过你……”
她如今伤心到了极点,只恨自己当年没有以死相殉丈夫,一时心中万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