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6昨夜星辰昨夜风（六）
她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换了件衣裳，又从角落里找出一把黄梨木油纸伞，用棉布将花花包裹的严严实实。她知道花园的东南角有一处长长的回廊和亭子，可以让花花在那里跑上一跑。
花花兴奋极了，不停的用粉嫩的小舌头舔她的脸颊，霍宛华笑着躲避花花的＂吻＂，手里握着的油纸伞晃了晃，有几点雨水溅落到她面颊上。
她带着花花来到花园的长廊上，花花一落地便兴奋的朝前跑去，霍宛华吓了一跳，连忙小跑着追在花花后面。花花这样横冲直撞，若是冲撞到其他人就不好了。
霍宛华遥遥望见花花欢快的跑进了亭子，亭子里影影绰绰有道模糊的影子，她追的气喘吁吁，顾不得喘匀了气，连忙往亭子里跑去。
离的近了，才发现亭台里立着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女，正含笑望着地上的花花。
原来除了花花，亭子里还有另一只小狗，毛色同花花一样也是黑白相间。花花骤然见了同类十分开心，围着那小狗不停的撒欢儿打转。那小狗看上去亦十分高兴，时不时的用舌头爱怜的舔一舔花花。
这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大约是来给老夫人请安的世家贵妇吧，霍宛华冲她笑了笑，伸手欲捉住围着中年美妇脚边打转儿的花花，抱歉道：＂我的小狗不懂事，惊扰了夫人实在抱歉。＂
中年美妇微微訝然，眸光自上而下的瞥了她一眼：＂你不认得我？＂
霍宛华歉意的笑了笑，垂眸不语。大约眼前的中年美妇是吴侯府的常客，将她当作了侯府的侍女。她不愿同中年美妇多说什么，目光望着远处绵密的雨丝不语。
中年美妇的目光却毫不客气的打量着她，她的目光带着久居上位着的挑剔和审视，看的霍宛华越发有些不自在。
＂果然是个美人胚子。”中年美妇低低的赞了一句，霍宛华只觉得莫名其妙，中年美妇却又近前一步，抓着她的小手笑道：＂你是哪家的姑娘？进府里多久了？＂
霍宛华怔了怔：＂夫人，您是不是认错了人⋯⋯＂
中年美妇笑的意味深长：＂我虽然不认得你，可这小奶狗却是从我那儿抱走的，怎么会认错呢？＂
霍宛华心下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她下意识的想离开，然而手却被中年美妇热情的牵着，挣脱不得。远处婢女们簇拥着一顶华贵的锦轿自雨中而来，对着中年美妇屈膝行礼：＂恭请老夫人上轿。＂
眼前的中年美妇正是先吴侯夫人，贺桢的母亲宇文氏。宇文氏笑吟吟的牵了霍宛华的手，微笑道：＂姑娘若是无事，不如随我一起到畅音阁听听曲子，品品茶。＂
眼前这姑娘虽然荆钗布裙，却难掩眉清目秀，容色清丽，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美的倒像是白水银里养着的两丸黑水晶，明亮动人。
生的如此模样，也难怪桢儿喜欢，就是她瞧见这美貌小姑娘也忍不住心生欢喜。估摸着这姑娘出身不高，所以桢儿也没给她个名分，老夫人对此倒是不介意。这姑娘言谈之间进退有度，极有礼貌又不卑不亢，不是那等稍稍得了些宠便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人，既然桢儿喜欢她，又何妨给她个名分？
不过老夫人心下也有些疑虑，这姑娘气质高贵，仪态端庄，瞧上去实在不像小户人家的闺女，倒像是名门世家的千金小姐。想来纵是出身小户人家，父母也定是有见识的，才会将她当作掌上明珠教养的甚好。
霍宛华面上未露出慌张之色，手指却将帕子搅的死死的，老夫人热切的挽着她的手，她无法不跟着她去。
阿静匆匆忙忙的跑出来，只遥遥看到姑娘的身影，和一旁恭谨伺候着的侍婢们，看排场，倒像是老夫人身边的人。
老夫人！阿静脸色大变，急急忙忙的朝反方向跑去。
轿子终于停了下来，霍宛华扶着老夫人下了轿，只见层峦叠嶂的树木掩映着一座极其雄伟的戏台，侍婢们因着她，从侧门里进去，向右一转安，眼前豁然开朗。一座空旷的亭台正对着那戏台，足足有数间宫殿这么大。顶上挂满了明亮的东海夜明珠，地板则是用一整块的镜石雕刻而成，墙壁上也铺了一层波斯绒毯，确保她们不会受到半点杂音的影响。
这般气派的畅音阁，就是宫里的畅饮阁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眼看着一直神色淡淡的少女脸上也微微露出惊讶之色，老夫人缓缓笑了笑，特地命人在她身旁设了一个位置：“姑娘，坐吧。”
今日来陪她听戏的还有贺桢的一众姬妾们，若是让这姑娘同她们坐在一起，恐怕只能敬陪末座了。她既然是自己的客人，就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也让那些有心人知道，这姑娘是格外得她青眼的，将来入了门也不会因着身份低微而被人欺负。
霍宛华依言就座，垂着头不言不语。侍女们送上茶点来，老太妃笑着让她，她只好捡了一快奶油酥皮卷在口中轻轻咬了一口。老夫人越看这姑娘越喜欢，微笑着同她道：“这茶你也常常，不是寻常的清苦茶，是用新鲜牛奶煮出来的奶茶。”
霍宛华依言品了品，果然香甜满口，口中生津。有侍女在老夫人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老夫人瞥了一眼戏单子上的戏文，上头点的是一出《西楼错梦》，老夫人不由得轻蔑道：”整日里只知道情情爱爱，才子佳人的，如今连妓女和状元都能扯到一起，还歌颂什么真爱，真真让人作呕。“
那出《西楼错梦》是瑶夫人点的，她素来喜欢这些男女情爱的戏，却不知自己无意间触到了老夫人的逆鳞。那《西楼错梦》中歌颂的是状元郎于叔夜和一代名妓穆素徽几经坎坷的生死之恋，倒也颇具看头。可瑶夫人却忘了那位于叔夜状元确是抛弃了原配夫人和孩子，同那名妓恩恩爱爱，这种戏岂不是正触了老夫人心头隐痛？
老夫人面上露出不悦之色，转头客气的让霍宛华点戏，霍宛华推拒不过深知老年人喜欢热闹，遂点了一出《醉打山门》。
老夫人越发喜上眉梢，又赞她点的好，霍宛华始终垂着眸子不语，老夫人有心同她多说话，便笑着问她：“你听过这出戏？可知这戏好在哪里？”
老夫人目光灼灼的望着她，霍宛华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只得答道：“排场也好，辞藻也妙。”
“辞藻又妙在何处呢？”老夫人含笑问道。
霍宛华只得恭恭敬敬的垂手答道：“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是极妙的。”老夫人点点头：“你念来我听听。”
霍宛华只得低声念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她的声音低调沉郁，倒真是颇有些落难避世的感觉。老夫人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出了神，半响才道：“说得好。”
霍宛华低声道：“老夫人谬赞了。”
老夫人笑着摇摇头：“我不会轻易开口赞人，可反是得了我称赞的都不是庸俗之辈。你这样冰雪聪明的姑娘，连我都喜欢，也难怪他待你如此细心。”
霍宛华一怔，心下疑云顿起，莫非老夫人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听说这位老夫人对先吴侯用情极深，将先吴侯的死完全归咎于朝廷，因此对朝廷和霍家恨之入骨。
若是她的身份败露了，只怕老夫人已经将她扔出去砍了，也不会在这儿好好坐着吧。
老夫人心下也有些生疑，她原本就疑心眼前这姑娘不像是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小家碧玉，倒像是公侯世家的千金小姐。如今看她旁征博引的模样，越发不像是个小户人家的姑娘。
若真是个公侯世家的千金小姐倒好了，桢儿到现在都不愿娶妻，眼前这姑娘又极难得得他喜欢，就算是个没落的世家千金，娶过来做正妻也未尝不好啊，说不定过个一年半载，就能生出个白白胖胖的小团子，她便能做祖母了。
真是可惜啊。
老夫人虽然盼着贺桢这些姬妾们能生下一儿半女，不过这些女人就算生，生出来的也只是庶子庶女，怎么能和嫡子嫡女相比呢？
可眼下，就连庶子庶女的影子都没见着，老夫人越想越是怅然。她把这一切归咎于瑶夫人霸占了桢儿，让其他姬妾们根本见不到桢儿的面。自己不能生，却偏要恃宠而骄霸占着桢儿，想想就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老夫人原本就不喜欢瑶夫人，她娘家侄女儿瞧着倒是个好生养的，老夫人一直想让儿子纳了她。可桢儿的脾气自小就倔，他不愿的事，她这做母亲的也没法子，只好由着儿子去。
如今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聪敏凌厉，教养极好的漂亮小姑娘，不但儿子喜欢，连她也喜欢，这可不是瞌睡的人正好遇到了枕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