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0明月楼高休独倚（四）
谢睢阳一贯自比管仲乐毅，以自己的才学和能力，根本不逊色与古之明相，甚至更胜过他们一筹，因为他遇到了明主。
他相信，君侯一定会是个圣明天子，比起如今坐在皇帝宝座上的小皇帝霍徵好上百倍。霍徵不过是靠着祖上的荫蔽才得到这九五之尊的位置，若论才干能力，他给君侯提鞋都不配。
霍徵才干平平，性格又极其温和，只因是长子的缘故才得到江山。他一母同胞的弟弟魏王霍衍倒是个精明强干的人物，可惜生为嫡次子，注定只能对长兄俯首称臣。
谢睢阳早早就算到，魏王绝不会屈居于人下，霍徵和霍衍兄弟阋墙的日子很快就会来临。届时霍家内乱不休，外又有强敌在侧，江山被夺是注定的事。
可他唯一漏算的却是霍徵有个能乱了他家君侯的心的妹妹-霍宛华。
此女祸国，当立刻杀之，抓到安乐公主的第一天，他曾经对君侯如此诚实相告，君侯却目光冷淡的望着他，声音极是凉薄：“留着她，我自有打算。”
谢睢阳无法劝得动君侯，只能咬牙俯下身子告退。
离开时，他鬼差神使的朝后看了一眼，却见君侯负手而立，目光沉沉的望着那张舆图，棱角分明的侧脸如雕刻般的冷硬，仿佛……
那句话，他最终还是放在了心里，没有问出口。君侯他真的如他言语中那般，完全对那女人忘情了吗？
可为什么这三年来却专宠瑶夫人一个？旁人看不出来，他谢睢阳可清清楚楚，瑶夫人那双眼睛，还是生气时轻嗔薄怒的神态，实在是像极了当初的安乐公主。
既然已经忘了当初那段孽缘，又何苦找来个替身放在身边日日夜夜相依相对？谢睢阳微微叹气，君侯他……到底还是做不到断爱绝情。
贺桢醒来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
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有一双柔软白嫩的小手正将冰水里浸过的棉帕拧干，轻轻放在他额头上。贺桢着明亮的烛火望去，一双星辰般的眼眸似喜似嗔的望着他，他心下忽然有些怔忪。
“君侯醒了。”那双小手的主人欣喜的出声，随即有人在他腰后垫了一个枕头小心的扶着他坐起身，然后将一杯温热的参茶递到他唇边。
贺桢就着她的小手将参茶饮尽了，勉强笑了笑：“我已经没事了，你快去睡吧，阿瑶。”
原来一直在这儿照顾他的，是阿瑶。大约是余毒未清，他的头昏沉沉的，浑身都极不舒坦。也正因为如此，那点小小的失落才被遮掩过去。
一双柔软的小手忽然抱住了他，贺桢微微一愣，瑶夫人柔软纤细的身子已经靠在了他怀中，他下意识的推开她的手：“怎么了？”
瑶夫人眼眶微微发红，猛地扔下手中替他擦拭身体的棉帕，眼中泪光莹然的哽咽道：“君侯，你……你如今还喜欢瑶儿吗？”
相依相对？贺桢原本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此时骤然听到瑶夫人的话，面上却微微僵了一僵，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半响，贺桢才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左手轻轻拍了拍瑶夫人的背脊：“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的语气依稀还带着宠溺的意思，瑶夫人越发大了胆子，两条莲藕般的手臂悄悄缠绕上贺桢颈间，口唇轻轻凑到他耳边：“瑶儿还以为，君侯自此便不要瑶儿了呢……”
贺桢沉默不言，瑶夫人见状，胆子更是大了些，干脆两条胳膊搂在贺桢腰上，她身上早已涂上了西域进贡的香水，浑身散发着一种如兰似麝的香气。瑶夫人一面凑过去亲吻贺桢的双唇，一面作势要去解开他衣领上的纽扣。
贺桢一动不动的任由瑶夫人亲吻他的双唇，可在瑶夫人的身子贴过来时，却轻轻推开了他，瑶夫人怔了一怔，还要在靠过去，贺桢却沉声道：“你先出去吧，我有些累了。”
瑶夫人怔怔的站在那里，死死的咬住唇角，眼睛里泪光盈盈。她赌气似的猛然朝外走了几步，最终还是咬着唇瓣回头望了贺桢一眼，皱眉道：“君侯是打算去见那位安乐公主吗？”
“毒药被老夫人身边的人偷换了，她根本就没中毒，你为了她吃了这样的苦，她却连面儿都没露……君侯，你……你不要去见她。”说到最后，语调已经忍不住的哽咽，也不知到底是在为君侯不平，还是在为自己不平。
爱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先爱上的那个人是输家。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时，她还是慕容府地位低下的庶出女儿，虽然生的倾国倾城，却终究只是个贱婢所出的女儿。
大姐慕容静是父亲和大娘唯一的女儿，慕容家高贵的嫡出大小姐，父亲费尽心机的邀来贵客，为的也不过是将大姐打扮一番后珍而重之的送给贵人。大姐的夫婿必定是人中龙凤，而她们这些卑贱的庶女，将来过的日子也不过同她们的贱婢娘一样，或是嫁入富贵人家做小老婆，或是成为地位低下的商人之妻，永远也比不过大姐的一小根手指头。
慕容瑶对此嗤之以鼻，大娘和大姐仗着正室和嫡女的身份欺压她们母女，却不肯自己去照照镜子。慕容静那副平庸的模样，哪个男人会看得上眼？她仅有的优点也不过是略端庄些罢了，偏偏父亲和大娘却一叶障目，看不清自己女儿的缺点，将大姐浓妆艳抹，打扮的妖冶无比，结果倒是画虎不成反类犬，连她唯一差强人意的端庄都失去了。
她慕容瑶却不同，她天生一幅倾国倾城的好颜色，总是平日里只能荆钗青裙，照样掩盖不了她的天姿国色。慕容瑶早已下定决心，大娘既然看不起她这个贱婢之女，她今日就要将大娘和父亲为慕容静选的贵婿抢过来，好好替她们母女出一口在慕容家多年被虐待的气。
她没什么好衣裳，挑来挑去只能将那件鹅黄的缎子裙穿在身上，仔仔细细的梳了梳头发，对着铜镜露出一个练习多日的，足够颠倒众生的笑容。慕容瑶带着婢女青儿，悄悄从花园的假山后绕过去，大娘早就派人暗中提防着她，她必须抄小路去瞧一瞧这位贵客。
多嘴的青儿跟在身后悄悄问她：“二姑娘，要是那位贵客面貌丑陋无比，或是年纪太大，跟咱们老爷差不多，那可怎么办呢？若是他看上了二姑娘，那岂不是……”
慕容瑶瞪了她一眼，她心下自然也惴惴不安，青儿的话更是让她心头烦躁不已。仿佛是为了安自己的心，慕容瑶咬着牙道：“管他是个花甲老翁还是相貌丑陋，只要是慕容静看上了，我就一定要抢过来！”
她只顾得说话，没成想脚下却突然一滑，身处在半空之中，眼见就要从假山上跌下去。慕容瑶吓的闭上眼睛，身体已经彻底失去平衡，凌空摔了下去，这个高度，纵然不摔死，多半也会摔成残疾的。
一双有力的手臂揽住了她的腰肢，慕容瑶惊魂未定的张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棱角分明的清俊脸孔，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年轻男人，一时之间看得呆住了，半响才羞涩的垂下头。
可她到底舍不得不看，终究还是咬着唇瓣，直直的望向他，恰好与那双深邃明亮的眸子对视，瞬间羞的满面绯红，却仍固执的抬眸望着他。
他亦侧眸望着她，慕容瑶对自己的相貌一直很有信心，可她在那一瞬间却惊慌着，面上的胭脂有没有涂匀，眉毛画的可如柳叶般动人，年轻男人的目光却有些恍惚，神色也隐隐透着些古怪，既似极深情，又似极憎恶。
难道……他并不喜欢自己？
从不信佛的慕容瑶在那一刻心中几乎求遍了漫天神佛，祈求他是喜欢自己的。她不想管慕容静的贵婿究竟是谁，也不想再报复大娘，她只愿眼前这个年轻男子能带她走。
“阿瑶，你在做什么？”父亲气喘吁吁的赶至，恨恨的瞪了她一眼，大娘眼中射出的厉光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慕容瑶却全然不在乎。父亲满脸堆笑的对年轻男子道歉：“小女无状，惊扰了世子……”
世子？他是吴侯世子？原来父亲和大娘给慕容静找的贵婿是吴侯世子，可世子金尊玉贵，怎么着也轮不到慕容静嫁给他做正妻。大娘心心念念的，也不过就是一个世子贵妾的位置，她仗着原配的身份一贯瞧不起府中的小妾，骂她们都是不要脸的贱人，可如今却上赶着送女儿慕容静给人做妾，当真是让人好笑。
慕容瑶垂首敛气，果然见府中处处都是戎装铠甲的侍从们，方才她没有被那些侍从们当做刺客杀了已属万幸了。
吴侯世子眸光淡淡的望了她一眼，他身着月白色常服，只用一根玉簪束起乌发，整个人看上去越发显得玉树临风，俊美无俦，只是他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倒好像大病初愈一样。
慕容瑶没来由的心里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