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辰已经一动不动地在急救室外面坐了两个小时，那张纸被他攥在手里，快要揉成了渣。
凌晨四点钟的走廊，空空荡荡，冷冷寂寂，一如他空荡荡的心。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纷乱的纠葛中，还隐藏着这么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忽然觉得好笑，母亲费尽苦心忍辱负重一心要让他认祖归宗，光耀门楣，成为人上人，到头来，她都没弄清楚自己怀的是哪个恩客的孩子，他这个无根的野种，光耀的是谁的门楣？
孙玉珍一生都在和他们母子争斗，为了帮其华保住那个继承人的位子，无所不用其极，到头来，灿若星辰风清月朗的其华，不过是市井中一个泼皮无赖的儿子，如果他没被换到唐家，命运不会比宋小辉好多少。
而宋宜家，她受尽了凌辱吃尽了苦头尝遍了这世间一切酸甜苦辣，如一根野草般的挣扎在这个无情的城市，谁又能想到，她才是唐家唯一的血脉，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是蒙尘的珍珠。
造化弄人，再没有比这更荒唐了吧？
可是，真的全是造化的错吗？
归根结底，还是人性的自私、偏见、贪婪吧？
如果唐斌的母亲没有因为门第之见阻止唐斌对感情的选择，没有因为重男轻女给孙玉珍施加压力，如果唐斌没有和清心然藕断丝连，没有把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带回家，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孙玉珍本是一个受害者，她在唐家得不到丈夫的爱，也得不到婆婆的支持，被逼无奈下了一招险棋。
但她同时也把自己变成了她婆婆的样子，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施。虐者。
如果她不那么偏执，不那么极端，她就不会想出客房下药的馊主意，其华和宜家不会因此交集。
如果事后面对宜家的不妥协，她能够放下姿态，说不定宜家和其华在那个时候就将错就错走到了一起。
如果其华和宜家再次相遇后，她没有百般阻挠，而是顺水推舟，现在的唐家，也应该是其乐融融三世同堂共享天伦吧？
而他清辰，在这出闹剧里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首先，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以一个私生子的身份搅乱了唐家本来平静的生活，而后，他又因为仇恨，间接地成为了孙玉珍的帮凶，虽然他的本意是为了报复孙玉珍，但是他的行为的确伤害到了无辜的宜家和其华。
他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还好自己收手及时，不然，他必将背负着重轭抱憾终身。
什么是仇，什么是恨，当孙玉珍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时，他忽然觉得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了。
只要唐斌能好好的，他这个辰少爷当不当都无所谓。
只要其华能好好的，瞒他一辈子也无所谓。
只要宜家能好好的，她嫁谁不嫁谁都无所谓。
是的，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他们能好好的，不要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这空寂的地方，守着一个未知的结果，像等待一出快要散场还不知道结局的戏。
他已经不再奢求别的，只要所有人都好好的！
他起身去了洗手间，把手中的纸撕成碎片，丢进马桶，摁下冲水键，看着那碎屑被一股漩涡卷起又落下，最后，一切归于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重新回到长椅上，平躺下来，放松四肢，闭上眼睛。
凌晨五点，天色微明，宋宜家被推出了急救室。
……
两天后，唐斌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
清辰来看他的时候，护工正端着一碗粥喂他。
清辰接过粥，把护工支了出去。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舀了一勺粥，吹了两口，递到唐斌嘴边。
“还行，就是伤口疼。”唐斌说道，粥入口，眼泪涌出来，感慨道，“你终于长大了。”
“我都二十七了，早长大了。”清辰说道，又舀了一勺粥轻轻吹。
“不，以前你只是身体长大了，现在是你的心，你的思想长大了。”唐斌说道，“刚回家的时候，你一身的戾气，现在已经不见了。”
“嗯。”清辰微微点了下头，“早该长大的，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
“没关系，做父亲的，有足够的耐心等孩子长大。”唐斌说道。
“可我不是你的孩子。”清辰说道，“你应该早就知道的吧？”
“知道，接你回来的时候就知道。”唐斌笑笑，“只是你妈不知道，我瞒着她呢，你也不要告诉她，知道吗？”
“知道了！”清辰说道，仰头看着天花板，那雪白的颜色，刺的他眼睛生疼。
“还有个秘密告诉你，其华也不是。”唐斌说道。
清辰手一抖，勺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其华住院的时候。”唐斌说道，“他得的是血液病，我当然要详细了解……”
清辰连碗都端不住了。
他无法想象，也无法体会唐斌的心情，是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支撑他把所有的秘密藏在心中，云淡风轻的面对命运对他的戏弄。
他终于明白，唐斌的成功决不是偶然，也不是运气。
“你想过要找你真正的孩子吗？”他问道。
“想过，但是我不会找的。”唐斌说道。
“为什么？”清辰问道。
“这样对你和其华不公平，而且，这么多年了，找起来哪有那么容易，还不知道要牵扯多少人。”唐斌说道。
清辰放下碗，走到窗前，对着窗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平复了心情重新回到床前。
“如果我告诉你，我知道她在哪里，你想不想见她？”
……
三天后，唐其华也转到了普通病房。
清辰同样来看他。
“哥，怎么就你一个人。”唐其华弱弱地问道，“爸呢，妈呢，宜家呢？”
“爸和妈出国考察了，宜家孩子早产，在坐月子。”清辰骗他。
“啊，宜家生啦，她怎么样，还好吗，孩子怎么样，我要去看她。”唐其华说道就要下床。
“行了你，快老实躺好。”清辰一把将他摁回到床上，嗔道，“她又不在这里，你去哪看，你看你都病多久了，耽误了大家多少事，公司都因为你荒废了，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回来帮帮我，我一个人好累的，知道吗？”
“哦，知道了。”唐其华乖乖躺好，又问道，“宜家生的男孩女孩？”
“女孩。”清辰说道。
“哇，女孩好，我喜欢女孩，我的小公主，我好想现在抱抱她！”唐其华黯淡了许久的眼睛终于又闪烁起璀璨的光彩。
清辰转过头吸了下鼻子。
“所以快点好，好了就可以回家看她了。”
“嗯嗯嗯，我会快点好的。”唐其华说道，“那个，我刚才嫌药苦没有吃，你让护工给我拿来吧，我都吃了，另外再帮我问问医生，还有没有别的药吃了好的更快，苦的也没关系。”
“好，我去帮你问。”清辰说道，大步出了病房，靠在墙上泪流满面。
傻小子，等你好了，我该怎么告诉你真相？
就在他来看其华之前，刚刚送走了唐斌和宜家。
唐斌在知道真相后，伤心欲绝，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亲生的骨肉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受尽苦难。
他要求立刻见到宋宜家，清辰应允了他，把宋宜家带到他病房，父女二人相对无言，抱头痛哭。
清辰悄悄退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
他不知道父女两个在里面都说了什么，后来唐斌把他叫进去，说要和宜家一起离开东海。
宜家不想再留在这个伤心的地方，经过这么多事，她也不能再坦然面对其华，唯有离开才能平息她心里的伤痕。
唐斌说他也累了，也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安度晚年，他亏欠了宜家二十多年的父爱，想要好好的补偿她。
他在南海有一处房产，本来就打算老了以后过去养老的，现在正好，带着宜家一起过去。
宜家不想和其华告别，唐斌也依着她，当天就让清辰安排了专机，带了两名医护，带着孩子，一起飞去了南海，把整个唐氏全都交给了清辰。
清辰也不想管，只说暂时帮忙打理，等其华好了，就交给其华。
然而其华根本不要。
清辰很后悔，有种砸手里的感觉。
如果唐夫人知道她争了一辈子的东西最后没有人稀罕，不知会作何感想。
唐其华康复后，清辰找了个时机，尽量委婉地告诉他，在他住院期间唐夫人突发急病去世了，然后又把宋宜家和唐斌去南海的事情也告诉了他，只是隐瞒了他不是唐斌亲生的事实。
即便如此，唐其华还是受不了打击，差点病情复发，把清辰吓坏了，又把他送回医院住了半个月。
从医院出来，他才慢慢接受了这个不幸的消息，他没有闹着去找宋宜家，每天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直到完全康复。
好了之后，他开始跟着清辰打理生意，唐斌离开的最初，集团很有些动荡，大小股东，高层管理都蠢蠢欲动，兄弟两个齐心协力，铲除异己，培养新人，给集团从内到外大换血，三年后，局势稳定，上下一心，清辰成为唐氏最高权威，在他的带领下，唐氏集团翻开了更加辉煌的一页。
第四年，唐其华悄悄离开了东海。
……
“爷爷，爷爷，你快来，这边的贝壳好漂亮！”
稚嫩的童音飘荡在金色的海滩，粉色公主裙的小女孩儿在夕阳的余辉下像天国降临的天使。
“爷爷累了，需要喘口气，嘉宝自己玩一会儿行吗？”
唐斌扶着椅子扶手，满头大汗地坐上去，看着娇俏可人的小不点儿，直感叹自己是真的老了。
“那好吧，嘉宝去捡多多的贝壳，给爷爷搭一座大房子！”小女孩说道，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海风拂过，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唐斌躺在椅子上，侧首看着嘉宝跑来跑去捡贝壳。
他太累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所以他不知道，在他不远外的椰子树后，站着一个身形修长，优雅俊朗的男人，男人的目光几近贪婪地看着那一团粉红在视线里来回奔跑。
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能听到她稚嫩空灵的声音在唱小螺号。
……小螺号，嘀嘀嘀吹
声声唤船归啰。
小螺号，嘀嘀嘀吹
阿爸听了快快回……
他的眼睛慢慢模糊了。
整整四年，他没有打听过他们的消息，也没有一次来看他们，不是他不想，是他不敢。
该怎样面对呢？
他做了很多次准备，却总觉得准备的不够充分。
他担心他的出现又唤起昔日的伤痛，撕裂可能还未全癒的伤疤。
所以他一直忍了四年，四年，将近一千五百天，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但是还好，他总算熬过来了。
他已经等的太久，不想再继续等下去。
所以他鼓起勇气来了。
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儿，她还好吗？
“嘉宝！”另一端传来一声呼唤，有个清瘦的人影往这边走来。
唐其华心头猛地一跳，闪身躲在树后面，露出半个头，贪婪地注视着来人。
好久不见，她还是那样瘦弱，风撩起她的长发和裙摆，她仿佛要乘风归去。
“嘉宝！”宋宜家边走边喊，来到太阳伞下，见唐斌在躺椅上睡着了，却不见女儿，不由一愣，“爸，醒醒，嘉宝呢？”
唐斌睁开眼睛惺忪的睡眼，见是宋宜家，笑了笑，“晚饭做好啦？”
“做好了，嘉宝呢？”宋宜家问道。
“在那边捡贝壳。”唐斌说道，顺手一指，视线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顿时慌了神，“嘉宝呢？”
宋宜家心头发紧，转身跑出去，大声叫女儿的名字。
唐斌也跑出来喊。
唐其华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宋宜家，疏忽了孩子的动向，听到他们喊，也跟着吓一跳。
“嘉宝，啊，嘉宝……”宋宜家突然大喊一声，“爸，嘉宝在海里！”
远远的海水中，有一袭粉色越飘越远。
宋宜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不顾一切地冲向海里。
唐其华的心跳都停了，向那边发足狂奔。
唐斌也深一脚浅一脚的跟了过去。
“爸，爸，你别去，危险！”唐其华跑过去，一把抓住了他。
“其华？”唐斌万没想到会在这时候看到儿子，不由老泪纵横，“其华，你怎么来了？”
“你先回岸上，我等下再告诉你。”唐其华说道。
唐斌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唐其华向海水深处而去。
风渐渐大起来，涨潮了。
宋宜家拼尽力气，才抓住女儿的裙角把她拉进怀里，突然一个浪卷来，把母女二人往更深处卷去。
宋宜家抵不住汹涌的浪。潮，竭力把女儿高高举起，自己却连喝了几口海水，又腥又咸，呛得她几欲窒息，眼看就撑不住了，忽听有人高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往这边过来了。
她极力睁大眼睛，看着那张日日夜夜出现在她脑海她梦里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其华！”她嘶声唤他，“其华，其华，快来救救嘉宝……”
唐其华游过来，抓住了宋宜家的裙摆。
“宜家，不要怕，我来了！”
“其华，快带嘉宝走！”宋宜家把孩子推到他怀里。
“我们一起走！”唐其华说道。
话音未落，又是一个大浪，把三个人同时卷起。
“其华，你先把嘉宝送上岸，再来接我，不然我们都有危险，快点。”宋宜家推着他走，“你别担心我，我自救还可以。”
唐其华也知道情况危急，只得松开宋宜家。
“你坚持住，我马上回来。”他说道，抱着孩子往回游去。
唐斌在岸上又急又悔，恨自己为什么要睡觉，不看好孩子，要是孩子出事，他这条老命也不要活了。
唐其华终于游到岸边，把孩子递给唐斌。
“爸，你快走远些，把嘉宝倒过来抱，让她吐水，我再回去救宜家。”
说话间，浪越来越大，远处的宋宜家像一片树叶，随着海水颠簸。
唐斌心头发颤，即希望其华快去，又怕连他也搭进去。
“其华，太危险了，要不……”
“再危险也要去，就算死，我也要和宜家一起死，爸，如果我们回不来，你带嘉宝回去找哥，我爱你！”
唐其华说完，转身又扎进了海水中。
唐斌把孩子倒抱着往岸上跑，一颗心裂成了碎片。
跑到安全地带，嘉宝在颠簸下哇哇往外吐水，唐斌把她放在地上，进行急救。
唐其华重新游回宋宜家身边，已经体力不支，望望越来越远的海岸，他没有把握能够再游回去。
“宜家，你怕不怕？”他抱住宋宜家，喘息着问道。
“我不怕死，我怕活着。”宋宜家说道。
这四年来，她根本没办法忘记那些事，活着的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煎熬。
“好，那我们就再拼一把，行就生，不行我们就一起死。”唐其华说道，神情淡然。
“好！”宋宜家说道，握紧了唐其华的手。
两人奋力向海岸游去。
刚游出几米，一个滔天巨浪呼啸而来，唐其华只来得及把宋宜家搂进怀里，巨浪就像命运的大手，一掌将两人拍进了海洋深处……
“宜家，我爱你！”
“其华，我也爱你！”
两片冰冷的唇贴上另外两片同样冰冷的唇，在令人窒息的深海中抵死相吻。
“宜家，如果有来生，让我再爱你一次……”
“不，其华，我不要来生，我要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全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