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五月的尾巴,微微几阵小雨过后,院子里的那颗杏子树也稀稀落落长出了些清脆的果子,放眼望去,整个皇城也浸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里面。长歌茫然地睁眼,昭阳殿的华丽装饰充斥着长歌的眼眸,她揉揉眼,随意拿起一件长衣披在身上,下了床。
透过无数繁密精致的幕帘,内殿里的点点烛光也显得发灰起来,朦胧之间,仿佛人只是藏在这厚重幕帘之内的一缕魂魄。长歌悄无声息地走着,守在外面的以冬还在那里迷糊地打着盹,她立在那里,看着烛台上的最后一点光亮,那样倔强的光,像极了一个将死之人的最后挣扎,她皱眉,随手拿起烛剪把它熄灭了。
“嗒”地一声,倒是惊醒了以冬,她连忙拿起一件披风为长歌披上,长歌摇摇头,独自走出了昭阳殿。虽才清晨,可这天气已渐渐热起来,长歌独坐在昭阳殿的台阶上,长长的头发随风飘起,一片翠叶落在她的肩头,忽然,掉落了下去。
她捡起那片叶子,良久,轻叹一声:“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雾气尽散,长歌就那样坐在那里,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以冬小心翼翼地走到长歌身后,开口道;“小姐,当心身子。”
长歌转头,今日的以冬一声翠黄薄装,仿佛与记忆中瑞雪的模样给重叠了,她的鼻头一酸,轻声道:“嗯。”
“小姐,今日国舅爷进宫来瞧娘娘,娘娘可要开心点。”
长歌点点头,扶着她的手道:“那是自然,也是有好久没有见到父亲了,瑞……以冬。”长歌顿住:“叫人来梳妆吧。”
“是。”待以冬一声令下,等候已久的宫女们,便低着头陆陆续续地进来,端茶的,捧水的,仔仔细细地位长歌整理着,半住香后,长歌已经换好衣服,坐到镜子前,开始梳起头发来。
“小姐今日这身会不会过于简单了?”半夏一面梳着头,一面道。
长歌看了看今日身穿的白蝶穿花锦绣水纹宫装,摇摇头道:“不会,父亲又不是外人,整那些虚的做什么,穿些家常的衣服就是了。”
她伸手,拿起一个凤凰衔珠步摇戴在头上,又贴了一个极为清秀的花钿,双耳干干净净不戴任何饰品,这个人看起来简单大方,又不失气度。
长歌满意的点点头,又唤陈于钦进来到道:“父亲到哪了?”
“会娘娘的话。”陈于钦跪地答道:“国舅爷现已进了凤鸣门,小的已经让小连子他们去接去了。”
长歌站起身,几个小宫女连忙起来为她整理衣裙,长歌点头道:“嗯,如此便好,咱们出去吧。”
巳时刚到,长歌便见顾青松在小连子几个人的带领下缓缓步入了未央殿。
才入殿内,顾青松行了一个大礼,立马跪在地上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父亲请快快请起。”长歌走下座来,亲自扶起了顾青松。
几年未见,他的容貌似乎还是如从前一般,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这眼神比之从前变得更为深沉了不少。长歌樱唇轻启:“父亲快请坐,半夏,看茶。”
“几年不见,娘娘比以前更为精神不少。”顾青松看着长歌,语气里似乎带了几分久别重逢的喜悦。
长歌一愣,她眯起眼,默默注视着顾青松,茶杯碰撞之间,心里的那个疑问豁然开朗,她松下肩膀,示意所有人退下,只留有顾青松一人。
顾青松坐在下首,一言不发地品着今年新进的松山翠竹,手上的玉扳指忽明忽暗,折射出一点莫名的亮光。长歌同样沉默不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炷香后,长歌终于叹了口气,道:“你就没有什么和我说的吗?”
“娘娘希望我说什么?”顾青松放下茶杯,他没有注视着长歌,而是环顾着未央殿的四周,神情眷恋而温暖。
长歌把这一切都收入眼底,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瘦了。”顾青松突然开口,注视着她的眼睛。
“这些年过得好吗?”长歌咽了咽吐沫。
顾青松微微一笑,脸上浮起一抹失落:“又一个这么优秀的女儿,做父亲当然觉得高兴。”
“你当时是故意来救我的吧。”早在想起一切来的时候,长歌便一直觉得顾青松出现的实在是巧合,但是其中的古怪之处她又说不上来,她对顾青松一直都头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那种感觉就像是深藏在血液里,可是到底是因为什么,她又说不出来,知道方才顾青松走进未央殿的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
顾青松依旧斯文儒雅,他有些疑惑地看着长歌:“娘娘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舅舅。”
“滴答。”殿内冰坛边上的一滴水滴落在铜台上,发出一声脆响,仿佛两人的心,“扑通”,“扑通。”
顾青松微微眯眼,最后又归于平静,他只道:“娘娘这是在说些什么?微臣不懂。”
“你懂,舅舅。”长歌看着他,眼里神色莫测:“舅舅,母亲在时的唯一遗憾,就是这辈子没有哥哥陪在身边。”
顾青松的眼里忽然涌起一抹哀伤。
“她曾说,舅舅最喜欢的就是每年五月的松山翠竹,喝茶时,喜欢先抿一口,待茶凉了三分,再慢慢饮下……”长歌吸气,继续说道。
顾青松冷漠地开口:“是谁告诉你的?”
“母亲告诉我的,舅舅,你的样子变了许多……”
“你是怎么知道的!”顾青松眼睛睁大,声音也变得急促起来。
长歌微微一笑:“我自己发现的,你放心,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也不会告诉第二个人。”
顾青松良久注视着她,方才道:“你果真和你母亲很像。”
“不……”长歌心头漫起疼痛;“我没有母亲好,她至少可以和父亲一同走,而我只能留在这里苟且偷生。”
顾青松的眼里泛起怒火:“他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不肯放过,灵清……他这个骗子,小人!”
长歌当然知道顾青松嘴里的这个他指的是谁,但是这其中似乎还有些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他怎么了?”
顾青松叹了口气,只道:“他说过,只要他坐上皇位,他可以放过灵清,可是,他终究还是不放心……”
“舅舅,”长歌开口:“你难道……”
顾青松勾起嘴唇:“嗯,果然是个聪明人。”
“不行!”长歌开口阻止:“你这样做会使天下大乱的!”
顾青松冷笑:“怎么?到这个时候还要护着他?阿明,你别忘了,你的母亲是因何而死!”
长歌顿主不敢说话。
“他们从未做过什么,却被惨遭司空远那个小人的杀害!你也别忘了,当初是谁逼你跳下琥珀川的!”顾青松语气狠辣,言语里弥漫着数不清的恨与痛:“他现在对你好,可你也别忘了,他是谁的儿子!阿明,难道你现在做了皇后,就可以忘记你自己的血海深仇人吗!”
母亲临终前的模样突然出现在长歌的眼前,那些如同黑夜里最可怖的鬼火尽数涌了上来。
“阿明……快走……”
她想起母亲最后的眼泪。
“阿明……好好活下去。”
她看见跪倒在地的父亲最后的悲号。
疼痛,恐惧,愤恨,这些她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放下的全部,在这一刻,又全部死灰复燃。那些她想要忘记的全部痛苦记忆,就像一双双看不见的手,那样用力的撕扯着她,她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痛!脑袋开始疼痛起来,她跌落在软垫上,呼吸开始急促,额头上也开始流下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长歌,你怎么了?”顾青松神色一慌,立马上前查看。
长歌痛到说不出话来,嘴里只能模糊地发着单音:“药,药……”手上指着不远处的青瓷小瓶。
顾青松会意,立马拿出了一粒药丸给长歌服下。
幽冷的香气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长歌喘着粗气,倒在椅子上说不话来。
顾青松站在一旁看着,眼里忽然浮现一抹极为复杂的难过来,他道:“难道齐望就没有给你好好看看?”
“嗯……他,他看了。”长歌渐渐恢复了气息,但任有些虚弱道:“最近已经很少出现这个症状了,方才是我有些急了。”
顾青松听完,做回椅子上道:“你这病……唉。”仿佛记忆里的那个人影开始变得清晰。
“原本想着要是有机会,就带你去云南的欧阳家看看,可没想到,你就入宫了。”
长歌有些气弱,道:“舅舅,我进宫,难道不是您一开始就安排好的吗?”
顾青松道:“你果然很聪明,但我没想到,他对你竟然可以到这样的地步!”
“呵……”长歌一笑;“您都知道,何必又在这里开口呢?我只是不知道,为何你当初要救我?”
顾青松默然:“我不会看着灵清的孩子这样死掉!你要知道,在这世上,你是我最后的亲人!”
“那你为何要将我送进宫来!舅舅,您不觉得这样很没有道理吗?”长歌突然大声说道。
顾青松看着她,目光沉静,最终,他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