怿心细细听下来,倒也不是什么大差事,便道:“本宫忝居贵妃之位,自该为皇后娘娘分忧解难,你把东西拿到翊坤宫来,本宫自会办妥。”
平娘朝着殿门外招了招手,便有一溜的太监搬了十数个漆盘进来,上头便是形形色色的各类服饰。平娘抿下嘴角的一抹笑意,道了声告退,便回了坤宁宫。
怿心细细拣选着,先是为几位公主安排过,差人送往各宫。最后才为皇长子常洛择选,怿心将一件竹青色云锦小衣最后放入漆盘之中,这才道:“送去景阳宫罢。”
正要叫人将剩下的一些撤下去,庞保却提醒道:“娘娘,如今潞王世子也在宫中,若是咱们不替世子备下一份儿,怕是太后娘娘那里说不过去。”
怿心笑叹一声,“你想得倒是周到。常浚与常洛年岁身量都相仿,你便照着给常洛的,也给常浚送去一份儿。”
入夜时分,朱翊钧没有摘下任何一宫的灯笼,只是召了潞王朱翊镠入乾清宫,兄弟二人一同宴饮说话。
赵次妃则带着潞王世子常浚住在宫中的碧琳馆,身旁便是积年跟在身边的奶娘,魏嬷嬷。
常浚并非赵次妃亲生,而是潞王正妃李氏所生,约莫是李氏自己身子也是时好时坏的缘故,生下的孩儿也自幼体弱多病。
李正妃素日都要寻医问药,脾气也不好,心思厚重起来更没心思照顾孩子。如此,在李太后的吩咐之下,照顾常浚的重任便落到了赵次妃头上。
哄睡下哭闹不止的常浚之后,赵次妃已是几近心力交瘁,正想休息,便见庞保端了数件小儿的衣服进来,赵次妃勉力一笑,“有劳郑贵妃记挂,烦请公公转达本宫的谢意。”
待得庞保走后,赵次妃随手将盛着衣裳的托盘往桌上一搁,这才趴下身子,皱着眉头叫魏嬷嬷过来身边替自己捏腰捶腿,想着傍晚时分太后对自己的训导,她恨道:“奶娘,你说这是个什么说法?我要替李正妃照顾他的儿子,这孩子有个三灾八难的,太后却来怪罪我。”
魏嬷嬷年轻时丈夫横死,生下遗腹子后孩子又不甚夭折,自从被招入赵家成为赵瑶迦的奶娘开始,魏嬷嬷便满心满眼里都把赵次妃当亲生闺女看待,她心中自然是为赵次妃打算的,“瑶迦,你也赶紧替王爷生个儿子,到时候太后便不会叫你看顾别人的儿子了。”
赵次妃冷嗤一声,“我可不要,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次妃,即便生了儿子又如何,常浚已是世子,我的儿子以后只能低他一等受委屈。”
也不知魏嬷嬷是早有此心还是临时起意,幽幽说了一句:“要是世子没了呢?”
赵次妃一个咕噜翻身起来,瞪着魏嬷嬷,“奶娘,你说什么?”
魏嬷嬷朝着门口的方向望了两眼,这才警惕道:“瑶迦,你别这么看着奶娘,奶娘和你说的是实话,你如今可不是吃力不讨好么?正如你说的,往后若是你有了孩子,这世子位也落不到你的儿子身上,那你这含辛茹苦地为他人做嫁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赵次妃喃喃地重复着魏嬷嬷的问话,她好像确实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她这么费心费力地照顾别人的儿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想着想着,她又颓唐了起来,“奶娘,如果常浚出了事,我也脱不得干系的。
魏嬷嬷的视线不由地移向了方才送来的那一件竹青云锦小衣之上,“其实小孩子家身子弱,得病不治也是上天注定,谁也怨不得……”
中秋当日,照例是在乾西二所摆下晚宴,怿心身边由白苓随侍,于掌灯时分往行宴之处去。行路过半,却见长街拐角之处有人转过,立于怿心之前,拱手唤她一声:“郑贵妃。”
怿心一怔,不觉便往后退了一步,“潞王殿下。”
白苓素性机敏缜密,从先前怿心的话中,已然辨出几分异样来,生怕如今她会乱了分寸,便上前两步轻轻扶住了怿心的臂弯。
“本王上一次见到你,你还是皇兄的淑嫔,如今不过两岁光景不到,你便已是贵妃了。”
朱翊镠的话蒙在一层淡淡的阴翳之中,怿心一时间对自己的心思竟也有些难辨,便规规矩矩回了一句:“托潞王殿下的福。”
“你……”朱翊镠借着暮色掩映,贪婪地想要看清怿心的容颜,“这些时日可好么?”
“自然是好的!郑贵妃已育二公主,如今再度身怀有孕,自可见贵妃荣宠,潞王殿下,您说是也不是?”
怿心循声而望,只见李德嫔含笑而来,极是熟稔地便挽过了怿心的手,对朱翊镠端方一笑,“潞王殿下走错路了,从碧琳馆往乾西二所,原不该经过此地的。”
朱翊镠立时便有些难堪了,只得掩饰着道:“本王掉了些东西,回来寻一寻,失陪了。”
李德嫔回身叫白苓与金月退开地远一些,语不传六耳:“怿心,你约莫是疯了,怎能与潞王于此这般说话?”
怿心感念李德嫔的关切,“若我仓皇而逃,岂不愈显心虚么?”
在宫里,她不欲多提朱翊镠,只与李德嫔并肩而行,“姞儿可好?”
李德嫔笑得有些戚戚,“哭声也小,吃得也少,我心里着急,却也没有办法。”
怿心便宽慰她,“养养便好了,小孩子家都是越养越健壮的。只是你拒了皇上的宁妃之位,到底还是委屈了你。”
“何必说这些,往后有你这个郑贵妃罩着,也没人敢欺负我长春宫不是?”
怿心动容,将李德嫔的手握得更紧一些,“在这儿能有你,真好。”
“这话该我说。”李德嫔素来心思细腻,自然看得出怿心的情绪不太对,“怎么最近瞧你总是恹恹的模样,这样久了,你该不是还对那潞王?”
怿心颓然摇头,“不是潞王,是皇上。他久不来翊坤宫,我觉得他心里还是在意我的从前之事。”
“这……”李德嫔皱起眉头,却又很快舒展开来,笑道,“怕是你怀着身子心思重了,如今你既有孕不便侍奉,皇上才来往别宫的。”
怿心不过清浅一笑,便不再往下说了。
到乾西二所之时,恰见朱翊钧迎面过来,怿心与李德嫔向他见礼,“陛下万安。”
朱翊钧上前一步,却只是伸出双手搀了李德嫔起来,温言道:“你不过刚出月,身子还没彻底恢复,不必多礼。”
怿心心头一凉,眼看着朱翊钧与李德嫔并肩入内,这才随后步入宴厅之中。
怿心如今已是贵妃之尊,王皇后居于朱翊钧左侧,右侧便是怿心的席位了。
不知朱翊镠是为了避嫌还是其他,直至怿心落座许久,他才进来。
朱翊镠正要拱手向朱翊钧拱手自陈迟来之罪时,却见赵次妃泪流满面跑了进来。
朱翊镠登时便有些不悦,回身低声呵斥,“瑶迦!你这是做什么?”
赵次妃满面泪痕斑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紧紧攥着朱翊镠的衣袖,颤声道:“王爷!常浚出事了!”
朱翊镠急道:“常浚怎么了?”
素手轻抬,拭去眼眶之中滑出的泪珠子,赵次妃哀戚道:“原本还好好的,突然就高热不退,妾身急得六神无主,束手无策,只好前来搅扰王爷饮宴。”
朱翊镠对着朱翊钧匆忙道一句告辞,便拉起赵次妃便匆匆往碧琳馆赶去,如此一来,倒是扰得众人乏了中秋宴饮的兴致,王皇后便也提议,“陛下,世子有恙,是臣妾管理后宫不周之责,臣妾请陛下旨意,容得臣妾也去看一看世子。”
“既如此,那便一道去看看吧。”朱翊钧吩咐,“陈矩,去请太医到碧琳馆去。”
帝后皆往,在座妃嫔也不好各自散去,只好一应跟在后头,悉数守在了碧琳馆外。
怿心与王恭妃名位高,又生养过孩儿,便也一道进去。
但见常浚面色发白,穿着那一件竹青云锦小衣躺在宽大的床上,像是茫茫大海之中风雨飘摇的一叶小舟,随时可能倾覆。常浚的面庞之上起了星星点点的红色疹子,王皇后不禁向后退了两步,“这……这是天花么?”
“不,我看不像。”怿心摇头,“倒像是麻疹,臣妾家中哥哥郑国泰幼时也有过这般症状。”
恰在此时,陈矩引着太医赶到。太医拨开众人进来,跪于常浚榻前伸手号脉,禀道:“贵妃娘娘所言不错,世子正是得了麻疹。”
朱翊镠心急如焚,“可好救治?”
麻疹并不好治,况且常浚的身子底子本就差,太医哪里敢夸口说能治好,只能喏喏道:“微臣一定尽力救治世子。”
麻疹虽是多发于幼儿身上,倒也不曾说大人一定不会染上,朱翊钧自是怕常浚的病沾染到大人身上传染了宫中的孩子们,朝着太医吩咐了几句便带着殿中诸人出去了。
行至馆外走过数丈,王恭妃忽然道:“陛下,常浚与常洛年纪相仿,臣妾瞧着忧心得紧,想留在碧琳馆帮忙照看,希望陛下能够允准。”
怿心暗暗纳罕,这王恭妃何时改成了这悲天悯人的性子了?
朱翊钧倒是无所谓,淡淡瞥了王恭妃一眼,“那你当心着些,别把病气带回景阳宫。”
朱翊钧难得的关怀之语,叫王恭妃有片刻的受宠若惊,“臣妾谨记在心。”
待得朱翊钧与众人离去,碧琳馆外重新安静下来,王恭妃才按了按自己的手腕,“秋棠,你确定你当日没有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