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是一年多来,怿心头一回这样叫他了。
朱翊钧拧去怿心发上的水,轻抚着她微微颤抖的背,“有朕在,朕一直陪着你,没事了。”
朱翊镠两手扶在浮碧亭的栏杆之上,依旧维持着方才意欲下水救人前的姿势,直到眼见朱翊钧与怿心这般惺惺相惜,他才转了视线收了手。
他终于相信,当初潞王府外的背影,是她留给他最后的决绝,他与她之间,再也不会有转机了。
朱翊钧将怿心打横抱起,脚步却一个踉跄,险些将手里的人摔了。
怿心见他面色有些不好,担忧道:“陛下,臣妾可以自己走。”
朱翊钧却将她抱得更紧一些,舒展了眉头道:“无妨,只是沾了水脚下打滑罢了。”
他暗暗咬着牙,抱着怿心一路往翊坤宫去。
换过干净的衣衫,又叫来太医看诊,直至确认了怿心与腹中胎儿皆安然无恙,朱翊钧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下。
他的面色愈显苍白,笑意却是深刻悠远的,“朕的太子,便是最有福气的孩子,常漵该得到的,朕一应都要给他。”
怿心一时顾不得朱翊钧话里说的什么,只关注着他越来越不好的面色,“陛下,你怎么了?”
朱翊钧走到床榻对过的南炕之上坐下,褪下右脚上的龙靴,怿心这才发觉,他的袜子已然被鲜红的血液浸染,这样的颜色极为触目惊心。
怿心掀开身上的薄被翻身下榻,沾水湿帕,坐到朱翊钧身边替他擦洗伤口,“是被浮碧池里的石头伤到了是不是?刚才太医在的时候,为什么不说?”
“传出去又是朕为你下水,又是朕为你受伤,到时候你还活不活了?”
怿心眼中氤氲着热气,又从橱柜之中取出白药替朱翊钧洒在伤口之上,“你的脚本就有疾,如今又是这般,也不知是不是伤了骨头关节,我还是叫太医过来看一看的好。”
朱翊钧抓着怿心的手不让她四处乱动,“你便是这宫里最好的太医,最灵的膏药。”
怿心请搡了朱翊钧一把,“都这个样子了,陛下还有心思说笑?”
“朕说的是实话。”朱翊钧坦然相述,“怿心,朕欠你的,朕会拿一切去弥补。”
怿心却只低头上药,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陛下怕是与宫中所有姐妹都是这样说的,臣妾不相信。”
朱翊钧摇头苦笑,“若你不相信,朕自也不再去说,你只看着就是了。”
今日是四公主轩嫄的生辰,朱翊钧在翊坤宫中陪着怿心用过晚膳,这才摆架去了景阳宫。
即便他心里对王恭妃仍旧喜欢不起来,但是好歹她也为他生下了一儿一女,这些日子总是该露个面的。
常洛与轩嫄本就是沉闷寡言的性子,再加上朱翊钧数月才驾临一次景阳宫,与这位父皇自是不相熟。
自打朱翊钧进了门,两个孩子便只像是看着陌生人一般,躲在王恭妃身后怯怯地看着他。
王恭妃怕是两个孩子的生疏惹恼了朱翊钧,赶紧便叫了秋棠与春芨带了他们下去,这才准备着手替朱翊钧宽衣解带。
替他脱下靴子之时,王恭妃便见到了朱翊钧脚踝处的包扎的伤口,她心头没由来地涌来一阵酸楚,“今日浮碧池旁石板松动,郑贵妃不慎落水,陛下为救郑贵妃伤了龙体,可见陛下对郑贵妃的重视。”
朱翊钧靠坐在床上,悠闲地望着王恭妃,直把王恭妃看得微微局促起来。
她抬头望着朱翊钧,不知怎么却是带了几分娇羞,“陛下怎么这么看着臣妾?”
“你怎么知道是浮碧池旁的石板松动,才致使郑贵妃落水的?又如何得知朕这伤是为了救郑贵妃而受的?”
王恭妃面色刷一下白了,连连抽了几口凉气,这才强颜笑道:“臣……臣妾是听李正妃说的。”
朱翊钧倒是不去深究,王恭妃这般说着,他也就这般听着,不过是漫不经心说了一句:“原是这样,那你往后也少去浮碧池边走动,免得一个不当心也掉了下去。”
王恭妃坐到朱翊钧身侧,一点一点靠近他,轻轻拿捏着他明黄色的龙纹寝衣,含羞带臊道:“只要陛下在臣妾身边,即便落水臣妾也不怕。”
朱翊钧忽然笑了起来,看着王恭妃连声道:“恭妃啊恭妃……你……”
他意欲说些什么,终究却只是摆了摆手,“没什么。”
王恭妃躺在朱翊钧身边,极力想要叫自己做出一副十分自然的模样,侧着身子一手轻搭在朱翊钧胸口,柔声道:“陛下,今日李正妃来景阳宫,与臣妾说了许久的话。”
“是吗?”朱翊钧闭着眼睛,“她都与你说什么了?”
王恭妃仔细捕捉着朱翊钧神色的每一分变化,淡幽幽道:“李正妃说,她与潞王殿下大婚的那一日,见一女子擅闯喜堂意欲捣乱,结果被王府家丁赶了出去。”
朱翊钧声色未动,依旧是呼吸平缓地躺在榻上,似乎在听一件坊间轶事,“有这样的事情?朕倒是未曾听过。”
“臣妾也是首次耳闻。”王恭妃的话里隐隐带了几丝兴奋,“李正妃说,今日得见郑贵妃,竟是发觉当日那名擅闯潞王府的女子,与郑贵妃长相甚是相似,惹得李正妃险些唐突了呢。”
朱翊钧侧过身子,王恭妃原本放在他心口的手便滑落了下来。
他以手支颐望着王恭妃,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你是说当初潞王大婚之时,郑贵妃曾经出现在潞王府?”
王恭妃自然不会断言那人就是怿心的,只能朦朦胧胧说个模糊的大概给朱翊钧听。
她心里也明白,何必说得那样清楚,越是清楚越是刻意,倒不如模棱两可一些,只要朱翊钧心中疑惑,那今天的这一番话便是有用处的。
“臣妾不敢臆断,只是李正妃这样说,臣妾便也这般鹦鹉学舌了。”
朱翊钧轻轻颔首,“那依你之见,那名女子缘何会出现在潞王府?”
恭妃似乎在细细思忖,揣测道:“应当是对潞王用情至深,难以自禁,否则又如何会在潞王大婚当日擅闯潞王府呢?”
朱翊钧望着床顶,“恭妃啊,你说一个人的情之所钟,是不是极难改变?”
不知为什么,朱翊钧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王恭妃脑海之中浮现出的,竟是何玄枫落寞坚毅的面庞。
她下意识朝着窗外望去,这才蓦然想起今日并非他当值。
王恭妃有瞬间怅然之意,却即刻收敛了心思,认真回答起朱翊钧的问题:“臣妾以为当是如此。”
朱翊钧重新躺下,却是背对着王恭妃,微微唏嘘了一口,“睡吧,朕今日很累了。”
翌日,翊坤宫中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潞王朱翊镠的正妃李文竹。
怿心请了李正妃坐下,有吩咐上了一品香茗,这才含笑道:“李正妃怎么想到过来?”
李正妃自打身子渐好,这脾性也跟着涨了上来,再加上幼子之死,脾气便愈加刁钻。
她只盯着怿心连连打量了好几眼,半眯着眼睛道:“多年不见,娘娘已经是宠冠六宫的贵妃了。”
怿心听得话中不善,语意便也冷了几分,“本宫与李正妃见过么?”
“娘娘,在我见到你之前,我一直认为常浚的死是赵瑶迦干的,与旁人无关。”李正妃的目光似是钢刀一般自怿心面上狠狠刮过,恨不得将怿心一张俏脸划得面目全非,“不过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因为你不止是个故人,还是个敌人!”
“敌人?”怿心展了展袖子,一双素手恍若拂过云端,笑靥如花道,“在这紫禁城中,本宫最不缺的就是敌人,李正妃有这个自信能入得了本宫的眼么?”
“你……”李正妃何曾想过怿心会是这样强横的一个人,她总以为那日在潞王府落荒而逃的人,合该是个娇娇柔柔,唯唯诺诺的弱女子,不想眼前此人竟是这般硬气。
白苓将李正妃身边的一盏茶捧起,“李正妃请用茶。”
李正妃狠狠瞪了白苓一眼,这才准备伸手接过茶盏。
谁知白苓的手倏忽一松,一盏滚烫的热茶便泼在了李正妃的腿上。
白苓也不去替李正妃收拾,只作出一副惊恐万端的样子,退到了怿心身边,“娘娘,奴婢一时手软,弄污了李正妃的衣衫,还请娘娘降罪。”
怿心与白苓相视一笑,这才对着勃然大怒的李正妃道:“这丫头被本宫惯坏了,毛手毛脚的,做事越发不当心,还望李正妃见谅。”
李正妃霍然起身,拿手绢拼命擦着身上的茶水,似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朝着怿心愤然大喝,“郑贵妃!你真是个妖精!”
怿心毫不在意这些话,嗤笑道:“知道本宫是妖精,还这般擅闯妖精的巢穴,李正妃这胆子倒真的是不小,不怕本宫吃了你么?”
李正妃气得发抖,睁大了眼睛指着怿心,忽然一口气提不上来,便直直栽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