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李太后激动起来，一时间却也反驳不了怿心的话，只沉默着好半晌不说话。
良久，李太后才狠狠了心，重新开口道：“姝儿新丧，哀家念你心痛过度，一时失言，不同你计较。只是哀家孙儿的命，哀家保定了。郑皇贵妃，若是你执意要取王才人的性命，那便叫钧儿先杀了哀家。”
她看着朱翊钧与怿心，“郑皇贵妃，你是不是要钧儿背上弑母的千古骂名？”
朱翊钧着实听不下去，“母后！你逼人太甚！”
李太后丝毫不为所动，根本连看也不看朱翊钧一眼，“要么，哀家和王才人一起死，要么，哀家与王才人一起活，郑皇贵妃，你来替钧儿选罢！”
“岂有此理！”朱翊钧拍案而起，声似雷霆乍惊，“母后，朕今天一定要她死！”
“那你便先杀了哀家！”
“哈哈哈——”朱翊钧与李太后僵持之际，却是李德嫔忍不住苦笑出声，“这种时候，这样的事情，你来逼怿心做决定，太后，你忍心吗？即便你不顾及怿心，你又将你的亲生儿子，将我大明的一国之君置于何地？你要整个大明都知道皇家出了这样一件腌臜事吗？”
李太后冷笑了两声，“德嫔，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哀家。”
她草草瞥了怿心一眼，“既然郑皇贵妃对于姝儿的死如此耿耿于怀，那么哀家便还你一个孩子！陈矩！”
陈矩陡然一惊，不知李太后突然叫到自己所为何事，忙出列俯身，“奴婢在。”
“晓谕六宫，昭告天下，郑皇贵妃得天独厚，已有孕两月，翊坤宫遇焚，修缮完毕前，暂迁储秀宫居住，才人王氏相伴。”
姝儿的死叫怿心一时之间失去了往日针砭时弊，洞悉事宜的能力，她愣愣地问：“太后，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哀家要你在储秀宫照顾王才人的胎，直至她平安生产。瓜熟蒂落之后，孩子不论男女，皆归于你名下。”
怿心胸口窒闷难当，脑子里隆隆作响，可笑道：“您是要臣妾，认杀女仇人的孩子为子？”
李太后不过轻描淡写地说了八个字：“稚子无辜，有何不可？”
周端嫔连连摇头，“太过分了，太后，这太过分了！”
李太后横一眼周端嫔，“你今日是怎么了？总在替郑氏说话？”
周端嫔也不知怎么了，自打法海寺夜祭顺嫔一事怿心保全了她的性命之后，她就渐渐对怿心失去了恨意了。
银屏从长春宫偏殿过来，禀道：“陛下，皇贵妃娘娘，三皇子醒了。”
“洵儿……”怿心念着常洵的名字，即刻就要过去探望。
“站住！”李太后却在此时再度发话，她指着银屏，“你即刻把三皇子带去慈宁宫。”
李太后走到怿心面前，一字一句告诉她，“郑皇贵妃，往后常洵便由哀家亲自照拂，你只专心照顾王才人就是，待到王才人安产，哀家一定把常洵还给你。”
怿心甚至连心痛也感觉不到了，她轻轻鼓起掌来。
她环视着如今在长春宫里的人，真像个修罗场啊。
“太后。”她转过身，看着同样无可奈何的朱翊钧，终于还是含泪点着头妥协下来，“好，臣妾谨遵太后懿旨。”
怿心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外面走，殿外，空气里的焦糊味道混合着浓重的水腥气还在鼻尖萦绕，怎么也挥散不去。
她抬头望了望天，才发现北极星依旧高挂，月亮却已经披着轻雾西沉。
天快亮了，马上又是一个晴好的秋日。
只可惜，姝儿再也看不到了。
她向着天空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西沉的月亮。
突然之间，月也没了，星也没了，眼前只剩漆黑一片，连自己的意识也快没了。
似乎只有朱翊钧焦急的呼唤震动着自己的耳膜，“怿心！怿心！”
怿心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昏昏沉沉的难受得紧。
她看到了许多画面，当初在潞王府前绝望饮泣，在乾清宫与朱翊钧放肆争执，倒在血泊之中求太医一定要保住姝儿，被李太后逼着认贼为子……
白苓走到怿心的身边来，见她半睁着眼睛平躺着，一时也不知是惊喜还是难过，只是伏在榻边，鼻头一酸，低声唤她：“娘娘……”
眼前的场景很陌生，不是翊坤宫，也不是乾清宫。
怿心意识里不记得有这样一处地方，她在软枕之上渐渐转过头去，声音虚浮若游丝，“我在哪？”
“是储秀宫。”白苓偷偷拭去眼角漫出的眼泪，将怿心扶起靠坐于床榻之上，“娘娘倒在了长春宫里，太后不准皇上将您带回乾清宫，皇上无奈，只得遵照太后的意思，将您安置进了储秀宫。”
门外传来密密匝匝的脚步声，即刻便见瑚双带着几个小宫女走进了储秀宫正殿，将手中的一应器皿物件搁置在了殿中的圆桌之上。
瑚双是李太后最近身的人，自是与李太后体同一心，不过是朝着怿心略福了个身，便算作行礼，道：“皇贵妃娘娘，您有孕在身，奴婢特奉了太后旨意，为您送来白玉送子观音一座及诸多安产药食。太后娘娘体谅您，便不需您往慈宁宫谢恩了。”
瑚双一番话说完，也不去顾及怿心如何反应，径自带了手下的宫女离了。
怿心看着桌上那一樽白玉送子观音，眼前却是浮现出轩姝身上那枚白玉铃铛的样子。
她霍然掀开身上锦被从榻上跳下，白苓要去搀扶，被她一把推到在地。
她满眼血丝，站在圆桌前伸手挥落满桌的赏赐，双手一抬，便将那樽白玉观音朝门口猛力掷了出去，玉器碎裂的声响，隆隆地震动着她的心弦。
怿心身子尚虚，将将醒转便动了这样大的怒气，一时间更是心悸目眩，侧身踉跄几步，苍白的双手扶住了镂花月门才能勉强稳住身子。
朱翊钧跨过一地狼藉进来，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却是无言。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甚至于连自己也安慰不了，又该怎样去慰藉一个同样生不如死的她？
怿心攥着朱翊钧背后的衣裳，她只觉自己此刻便如天地之间一蜉蝣，无可寄托，无所依傍，能抓住的，不过是眼前人。
她的指甲透过衣衫，刺痛着朱翊钧的背，两排皓齿便咬在了他的肩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逼我？王才人孩子的命是命，我孩子的命就不是命吗？”
空气里弥漫着无止境的苦痛，每每呼吸一次，那样的苦痛便会顺着血液在全身激荡，或许痛入骨髓，便是这样的体会。
这不是她的错，可所有的苦却都要她来背负。
他不忍她这般模样，只得将一切过错揽于己身，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去她冷如九天玄雪的心，“对不起，怿心，是朕对不起你，是朕的错……”
“你骗我，朱翊钧你骗我。你说过的，你说过姝儿是大明的小福星，你说过她的病不会发作的，君无戏言啊……”
怿心的泪便像是江南六月梅雨，阴郁如缕，长久不绝。
“钧郎，她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啊，她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是我最珍贵的孩子……”
怿心连连抽噎着，长如悬瀑无尽的涕泪，早已将朱翊钧胸口浸湿，寒凉之意直直钻入朱翊钧心间，冷得他浑身一颤。
哭得久了，怿心才没了气力，绵绵软软地倒在地上，落在朱翊钧的怀抱里，就像是当年亲耕的那一天，她中刀倒地，朱翊钧也是这样抱着她坐在地上。
那也是她第一天知道，她腹中，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存在。
“我宁愿自己当初被张顺嫔一刀刺死，如果我那时候就死了，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痛苦了。”
她吃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朱翊钧的眼睛哀求他：“钧郎，你下旨杀了我，我求你……”
“朕不要！”朱翊钧深深吻在怿心额头，“朕不要，朕已经失去了常漵和姝儿，你要朕如何还能承受失去你？”
“可我难受啊！我连自己的孩子都救不了，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怀里，却连害她的人在我面前我都杀不得，我活着究竟有什么用？”
怿心已近声嘶力竭，直至后来，她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瘫倒在朱翊钧怀里低低抽噎，“我宁愿死的是我……”
朱翊钧眼角温热，他的泪滴在怿心面上，“怿心，你还有朕，朕在这里。”
原来，在这里，她什么也抓不住，能有的，不过是他的心。
不知多久往后，怿心才渐渐睡了过去。
朱翊钧坐在榻边看着她，看她苍白如纸的面颊，几乎都可看出下头缓缓流动的血液。
悲苦哀恸到底还是在瞬间决了堤，他夺门而出，一路奔至碧琳馆，朝着朱翊镠的脸便是狠狠一拳。
他扬手挥开桌上的纸张，漫天白纸登时纷扬起来，在屋内飘摇坠落。
“朱翊镠，你到底给她带来了什么？”朱翊钧一把拎起朱翊镠，将他按在书柜上，“次次都是因为你，常漵的死是因为你，姝儿的死是因为你！你大婚那日便已经决定弃她，却为何这么多年，依旧如此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