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怿心不懂低头。”
“好!说得好!”朱翊钧爬下床榻,一边穿着衣裳一边对怿心道,“朕真是后悔,后悔这些年这么纵着你,纵得你越发无法无天,不懂规矩!”
他伸手挥开殿中垂着的藕荷色帐幔,一脚踢开了殿门,高声大喝:“摆驾咸福宫!”
白苓本在殿外和崔文升说话,突然便见殿门被踢开,险些吓裂了胆。
她什么时候见过朱翊钧这样勃然大怒地从翊坤宫冲出去过?这么多年了,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娘娘……”白苓忙不迭跨进了殿中,行至榻边,便见怿心不着寸缕地半坐在床上,身上四处都是红色的印迹,她牢牢看着洞开的门口,一动也不动。
白苓忙拿过被单给怿心盖在身上,“娘娘,这是怎么了?皇上大发雷霆去咸福宫了?”
夜风从门口灌入,扬起殿内的帷幔,冷得怿心打了个哆嗦,她笑,“腿长在他身上,他想去哪儿,那里是我能够左右的?”
“皇上一向最重视咱们翊坤宫,他从来不会这样的。”
“有什么不会的?”怿心忍着下身的痛意,“这不就是了么?”
那天,怿心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她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夜。
往后几日,怿心也一直坐在屋子里,哪里也不去。
白苓怕她这样下去会把自己憋出病来,便使尽了浑身解数要让怿心出去走动,几乎要把嘴皮子都磨破了,怿心才愿意与她一道去宫后苑走一走。
路过坤宁门的时候,怿心遇见了王恭妃,她正将常洛送回王皇后处。
上次,朱翊钧虽然在李太后的要求下将她放了出来,但是并没有旨意下来,让她亲自抚养常洛,故而如今,常洛依旧是被抚养在坤宁宫的。
王恭妃心里也清楚,皇后没有儿子,常洛作为长子,若是能有王皇后的庇护,那常洛往后的前程,会比留在自己身边更加光明。
王恭妃一转身,便看见了怿心,她不能视而不见,只好上前见礼,“郑皇贵妃万安。”
怿心谁也不想理会,更加没有心思去和王恭妃斗嘴,只淡淡说一声:“免了。”
怿心经过王恭妃身边的时候,王恭妃道:“皇贵妃,不管你信不信,当初何玄枫推常洵落水一事,真的不是我指使的。”
王恭妃低一低头,“自从轩嫄死后,我就再也没有心思去做这些了。我知道当初的那些冬衣是你送来的,谢谢你。”
怿心自然是不信的,“若非你的授意,何玄枫只是个侍卫,他为何要害常洵?”
“个中情由,不可细述。”王恭妃深深吸一口气,“今日是轩嫄死忌,我要去英华殿,失陪了。”
若说王恭妃还有哪里能够叫怿心动容的,那就是她们都曾痛失爱女,都曾那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在怀中死去,却无能为力。
“原来今日是四公主的忌日。”怿心道,“我能去为她上一炷香么?”
王恭妃有些意外,旋即便颔首同意了,“皇贵妃请。”
走在路上的时候,王恭妃还是忍不住道:“皇贵妃时常陪王伴驾,没想到还有时候去英华殿。”
怿心懒得去分辩王恭妃话里的意思,只动了动嘴角算是笑,“轮不到我,如今有李敬嫔。”
王恭妃似是叹息,又似是不屑,“当初王才人学你,如今李敬嫔学杨姝玉,真是不择手段了。”
“杨姝玉?”怿心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只是姓杨的,在阖宫的妃嫔里,便只有一个故去多年的杨宜妃,怿心淡淡道,“原来杨宜妃叫这个名字。”
王恭妃点着头,“她的名字好听,‘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从前与杨宜妃同为淑女之时,我曾听她说过她名字的意思。”
怿心顿时停下了步子,看着王恭妃问她:“你说什么?”
王恭妃当是怿心没有听清,便重复了一遍,“我说,杨宜妃叫杨姝玉,她的名字,出自陌上桑的那一句,使君遣吏往,问是……”
王恭妃话还不曾说完,便见到怿心疯了一样跑了出去。
那里,是乾清宫的方向。
王恭妃看着怿心的背影,快意却又凄苦地笑了。
郑怿心,你用何玄枫伤我一次,这一次,只当我还你,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乾清宫中,陈矩进来禀告怿心求见时,朱翊钧几乎是掩饰不住的欣喜若狂。
果然,她还是忍不住要来向他低头了,总算,她也有为了他服软的一天。
朱翊钧忙不迭道:“快请她进来。”
等不及陈矩出去请,怿心已经闯了进来,一路从北处跑到南处的乾清宫,怿心早就是发髻松散,姣美的一个人儿连连喘着粗气。
“怿心。”朱翊钧笑着走到怿心面前,像从前那般宠溺她,伸手去摸她泛着潮红的面颊,柔声关切,“怎么走得这么急?”
怿心并不避开朱翊钧的手,任由他的手在脸上移动。
他手的触感怿心很熟悉,熟悉到每一根掌纹的形状,都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这样的亲昵举动,甚至叫她以为,杨姝玉也好,李如沁也好,都不曾出现过。
可她的笑里依旧藏着泪,她看着朱翊钧的脸问他:“陛下,您还记得姝儿出生的那一天么?”
“记得,朕当然记得。”朱翊钧连连颔首,“姝儿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朕至今记忆犹新。”
“臣妾也记得。”怿心蓄着和婉的笑,微微抖动的目光似乎是要在朱翊钧面上探寻出什么,“那天陛下说,‘乐府陌上桑有云,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朕的姝儿长大以后,定然要比那秦罗敷更美’。”
朱翊钧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笑意也渐渐变得勉强起来,“好好的,怎么突然提这个?”
怿心哭了,身子止不住打着颤,她的眼泪顺着自己面颊与朱翊钧掌心贴合的缝隙滑下来,抖着声音问他:“陛下,您是希望姝儿长大后,比秦罗敷更美,还是……比杨姝玉更美?”
朱翊钧的手陡然一僵,怿心的泪融在他的掌心里,格外冰冷粘腻,“你在说什么?”
怿心侧首避开朱翊钧的手。
她在走进乾清宫之前,从未想过自己会这般平静地说出这番话,平静得连她自己都觉得不真切,“我是个自不量力的人,我迷失在这些年的平稳安逸里,竟然生出了我是你心里那个人的错觉来。”
朱翊钧的心倏忽一痛,像是被狠狠揿在了油锅里,他的话里蕴着几丝惊惶,“怿心……”
怿心的眼泪潸然滚下,满目凄然,“其实,我与李如沁是一样的,都是你眼里杨姝玉的替代而已,只是李如沁比我更像,所以你不再需要我了,是这样吗?”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朱翊钧牢牢握住怿心的手臂,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觉得他要失去她了,他像是受屈的孩子一般连声解释,“怿心,不是这样的,朕从没把你当成过宜妃的替代,从来没有!”
怿心退后两步,嘲讽地笑着,“何必掩饰?轩姝的名字,便已经将你的心意昭然若揭。”
“朕……”朱翊钧无言以对,她全都知道了,他却手足无措。
心像是浸在深冬碎冰里,轻轻一动,就是冷冽的割痛,怿心轻轻笑着,“原来,陛下看到我,想到的都是故人,见到姝儿,想到的也是她。”
时至今日,怿心才知语言是这个世上最苍白的东西,颠来倒去,巧舌如簧,虚伪已极。
“直到此刻,我才发觉,我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人。”怿心一把推开朱翊钧,他的作为,便似那寒冷的凛冬,直直冷到怿心的心底去,“我从未想过,你待我好,是这样的意图。”
“不!”朱翊钧拼命摇头,“朕和你说过,早在潞王府第一次见到你的那时候起,朕就很喜欢你。”
怿心怆然地笑,她退后两步,“臣妾现在真希望,那一天,陛下没有看见臣妾。”
她的身子有些僵硬,愣愣转过身去,意欲离开的时候,却又停下了脚步。
朱翊钧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看着她瘦削的背颤颤唤她:“怿心……”
怿心转过身,挂着斑驳的泪痕对朱翊钧笑,一如既往的灿烂明媚,她轻声开口:“从今往后,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她迈着虚浮的步子木然离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朱翊钧就站在乾清宫门口,看着她一步步离开,看着她推开陈矩意欲上前搀扶的手,消失在乾清门前。
陈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在乾清门外目送着怿心离去,这才跑回朱翊钧身边,又惊又忧:“陛下,皇贵妃娘娘这是怎么了?”
朱翊钧并不答陈矩的话,只一直看着乾清门,缓缓抬起手,探进衣襟,拿出那块儿绣着五朵梨花的水绿色手帕,扬手就要丢出去。
“陛下!”陈矩惊呼着,作势就要去拦,只是陈矩的手刚抬了一半,便见朱翊钧没有真将手里的东西扔掉,这才舒了口气收回手,垂手立在了一边。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瑇瑁簪,用玉绍缭之。”朱翊钧紧紧握着那一块儿手帕,口中喃喃念着,“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往后,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他看陈矩,“她说朕有他心,所以要与朕相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