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聚的众人都惊叫着四散开来,极力去避开眼前这血腥的场面。
怿心从地上站起来,再度推开过来搀扶的朱翊钧。
她死死望住朱翊钧,眼里满是血色,“为什么!为什么要放箭?晗儿是你亲生女儿!她是德嫔的命啊!”
朱翊钧的双手像是冰一样寒冷,他扼住怿心的手腕,“难道你要常洵以身涉险吗?难道你希望看到今天死的是常洵吗?”
“常洵既有这个本事想出缓兵之计,你又怎知他不能脱身?”怿心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顺妃只是要常洵过去,她只是想要常洵到她身边去,你为什么要放箭?”
朱翊钧不想放箭的,他在犹豫之际,混乱之下不知被谁碰到了手肘,这才松手放了箭。
但这样的理由,不论怎么说都像是逃避的借口,他是这样骄傲的一国之君,又如何能够当众说得出口?
“普天之下,没有人能够威胁朕!”朱翊钧眼底的寒光叫人看了不寒而栗,既然不好解释,那就干脆不解释,“所有想要违拗朕,逆朕心意行事的,都要付出代价!”
怿心的身子忽然脱力,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常洵挣开陈矩的手扶住怿心,“母妃……”
怿心心里像是被无数尖利的猫爪在挠,通体生出寒意,连带着眼眶里落下的泪水也是冰冷的,“晗儿的性命,尚且比不过陛下的帝王傲气?如果今日,常顺妃手里掳劫的是昀儿,是常洵,陛下是不是也同样会毫不犹豫地放箭?”
“朕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朱翊钧硬撑着自己发抖的身体,高声应答着怿心的质问。
怿心搂着常洵退后几步,她实在不能相信,方才与她在后来穿着戏服共扮西厢,柔情许诺白首偕老的温和夫君,现在是这样冷血狠厉的一个人。
朱翊钧抬手,叫所有人都下去,他自己不敢去看前头山下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心里难受得快要裂开。
只是他又岂会当众落泪?
他只好从后头的路下了堆绣山,独自离去。
留守乾清宫的常云此刻才得知消息,他从乾清宫一路狂奔而来,越过搂着晗儿瘫倒在地的李德嫔,抱起常顺妃在怀里,嚎啕大哭,“白檀……你怎么这么傻,我的妹子……”
钟粹宫中,沈令誉为许德妃请过脉告辞,许德妃亲自送沈令誉出宫门。
许德妃眸中似有些不可言说的不舍之意,“这么些年,只有沈院判还记得我,尽心照顾我,麻烦你。”
“应当的,分内之事。”沈令誉拱手作了个揖当作告辞,“微臣先行告退。”
一直等到沈令誉转出了长街,身形再也瞧不见了,许德妃这才微笑着扶着含素的手,慢慢走回了殿中。
从钟粹宫回太医院,路上必会经过宫后苑,怿心恍惚着走下堆绣山时,恰见沈令誉经过。
她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奔上去就抓住了沈令誉的手,手心烫得叫人害怕。
沈令誉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怿心扯着踉跄着跑了几步,到了常顺妃与晗儿落地之处。
常云仍旧在嚎啕大哭,地上还残留着一大片的血迹。
偌大一个宫后苑,李德嫔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紧紧抱着已经面目全非的晗儿,没有一点儿声音。
晗儿的血顺着李德嫔的手臂流下来,在她的手肘处滴落,像是一条血色的瀑布,最终流到地上,蜿蜒如河。
“常洵!”怿心叫住想要凑近的常洵,“别过来!”
怿心紧紧握着沈令誉的手,哭着笑,“沈令誉,沈令誉……你能救晗儿的,是不是?”
沈令誉的视线越过怿心受伤的手臂,看向前面那番血腥的场面,心里已经有了几分预想,便道:“皇贵妃,你受伤了……”
“我没事!”怿心拉着沈令誉走近几步,“你能救晗儿的,对吗?”
沈令誉的手在怿心手背上方停留了片刻,还是轻轻拍了两下,他不忍直接毁去怿心的希望,只说:“我看看。”
李德嫔还是无声无息的,任由沈令誉检查着晗儿。
沈令誉绝望地摇了摇头,“皇贵妃娘娘,德嫔娘娘,八公主已经去了。”
“不会的!”李德嫔像是刚刚才从梦中醒转,忽然惊叫,伸手一把扯住了沈令誉的袖子,“沈令誉,你是京城名医,当初皇贵妃生七公主的时候那么凶险,你都能妙手回春,你救救晗儿,救救她……她今天才满一岁……我求你,救救她……”
李德嫔望着沈令誉,她期盼着他能说一句,八公主没有大碍。
见沈令誉不说话,李德嫔渐渐开始收不住自己的情绪,“你说你能救她,你说你能救晗儿的,你说啊!沈令誉!你说话!”
沈令誉沉首:“微臣无能。”
怿心绝望地闭上眼睛,她的脚步僵硬,一点点走到李德嫔身边蹲下身子,声音控制不住的发抖,“桑若……”
李德嫔的眼珠缓缓转动,眼里的痛楚瞬间变为怨恨,她沾着血的手狠狠一推,直接将怿心撂在了地上,“你为什么没有照顾好晗儿?常顺妃为什么要劫持晗儿?你为什么眼睁睁看着皇上放箭却不去拦?”
怿心垂下头,她的血和泪一起在流,声如蚊呐,“常顺妃把晗儿当成了昀儿……她一直觉得她当初的孩子,是被我害死的,所以要拿昀儿的命,去换她孩子的命。”
李德嫔骤然笑了出来,脸上的血色渐渐退去,声音冷到极点:“所以死的应该是你女儿!”
她从来没有对着怿心说过这样残忍无情的话,椎心泣血,她的痛苦无处发泄,她该恨谁?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抓住了怿心,顺理成章地仇恨她。
“因为不是昀儿,所以皇上能狠得下心,不顾晗儿的死活一箭射死常顺妃!”李德嫔手上的血沾到怿心的衣衫上,开出暗红色的花朵来,她的眼里也沁出血,“他有这么多孩子,可我只有一个晗儿……”
怿心除了自责,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桑若……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晗儿。”
“对不起?多简单的三个字。”李德嫔痴惘一笑,沾着血的手渐渐松开了怿心的衣衫。
她抱着晗儿往长春宫走,她的眼神掠过常洵,那一刻,她看一切,都是带了恨的。
常洵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李德嫔,他莫名害怕,走过去紧紧拉住了怿心的手,怿心只惶然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沈令誉见她的伤口还在冒着鲜血,忙不迭撕下了袍角给她缠上,对常洵道:“三皇子,来扶皇贵妃娘娘回翊坤宫,微臣即刻去太医院去外伤药来。”
周端嫔去了长春宫,但被长春宫的人拦在了外头,说是李德嫔吩咐了,谁也不见。
周端嫔没法子,她本在永宁宫中照顾生病的常浩,刚刚才得知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也是心神难安,李德嫔不见,便改道到了翊坤宫来见怿心。
彼时沈令誉已经取了白药过来,来回的路上也已经基本将事情的大致经过摸了个清楚。
他替怿心上完药,又用绷带缠上伤口,这才站在了她对面看着她。
怿心的眼泪一直没有停过,她身心俱疲地坐在木榻上,一言不发。
沈令誉的心情与她一起低了下去,“皇贵妃,事已至此,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怿心淡漠地笑,凄惶道,“这四个字说出来很轻巧,可做出来,好难。”
“难也要做,再难都要做。”沈令誉的眸中的光束变得热切,“我陪着你。”
周端嫔走到翊坤宫正殿门外,恰好听见沈令誉的这一句话,推门的手便生生停在了半空。
怿心的眼泪潸然而下,她摇头掩目,“沈令誉,你不知道……你不明白,我从没想过皇上会是这么杀伐无情的一个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德嫔,她一定恨极了我……”
沈令誉上前一步,离得怿心更近一些,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能够让她好受点。
“你不是没想过皇上是杀伐无情的人,其实你早就知道,只是他的杀伐与无情,从来不是对你,直到这次真切地到了你身边,你才领会到帝王心思的可怖。”
是了,真是这样的。
她早就知道朱翊钧是杀伐狠厉的,在她当初得知朱翊钧调换皇后的药物,致使皇后终身不孕的那时候起,其实她就知道了。
只是那样的冷情不是对她,所以只勾起了她的愤怒与不满。
却不像今天这般,晗儿的血像是灼烫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明明白白告诉她:
朱翊钧就是这样一个人,就是这样一个帝王。
曾经,她觉得她是不会爱上一个妻妾成群的皇帝的,后来,她才知道心不由己。
从她爱上朱翊钧的那一刻起,也就注定,要承受他作为帝王的权术与无情。
怿心泛着泪光,“沈令誉,你将我看穿了。”
“后悔吗?后悔进紫禁城吗?”沈令誉一改往日的言辞犀利,语调温柔极了,“或许当初你嫁给潞王,又或许……嫁给别人,会过得比现在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