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沈令誉奇怪,“这么正式做什么?有话就说。”
“我不多时就要前往卫辉就藩。这些日子,怿心的日子过得很不好,身子坏得很,她自请住到了破败不堪的南宫里去。最近张明又要出宫办事,身边连个能照看她的人都没有。”朱翊镠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我想……”
“你想?”
“我想……希望你能够入宫,当上一阵子的太医,帮我照看她一阵。”朱翊镠生怕沈令誉断然拒绝,即刻又道,“你不用久留宫中,待她身子好了,你便回来就是。”
“进宫?”沈令誉着实是为难了,他不喜欢拘束的生活,繁文缛节对于他来说,是令他窒息的枷锁,更何况,是去照顾一个他一直以来都没有好印象的女人?
沈令誉想了想,到底还是拒绝了,“我不去,你这是强人所难。”
“可我即将离京,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只有她一人,总是难安。”朱翊镠的态度十分恳切,“何况,她落得如今境地,我难辞其咎。我的两个孩子,还得挂着她所生的名头。”
“你又何苦呢?”沈令誉叹着气,“你就赤条条无牵挂地走,比什么都好,往后她就与你再也没有关系了。”
“放不下,我放不下。”朱翊镠取出一卷画来,“你还没有心上人,所以你不懂。等你有了心爱之人,你便会知道,你这一生,都放不下她。”
对于朱翊镠所言,沈令誉并不以为意,只将画打开,“这什么?你要送给她的?”
朱翊镠点头,“曾许诺,与她江南同游,如今是实现不得了,只好借此画带她同游。”
“也罢也罢。”沈令誉见不得朱翊镠这个样子,“等她身子好了,我就回来。至于以后她怎么样,我可管不着。”
沈令誉的入宫,是朱翊镠与张明一早就打点好的。
张明很快将沈令誉安排进了太医院,又将怿心的脉案以及他的令牌给了他,就火急火燎的留下一句:“以后皇贵妃就交给你了!”说完他便急匆匆出了宫。
张明急得火烧屁股似的,沈令誉却不急,他坐在太医院中将怿心的脉案慢悠悠翻完了,这才去穿太医的官服。
那衣裳很不合身,不知是从以前哪个太医身上扒下来的,穿在沈令誉身上松松垮垮的,像是披了个麻袋。
沈令誉拿了药箱,带上朱翊镠的那幅画,问了路上的小太监路线,这才取道往南宫去。
到南宫的时候,正好听见有人敲门,喊着说郑皇贵妃吐血了,请张明赶紧过来看诊。
沈令誉走进去给那个叫采霜的丫头看了张明的令牌,她才放心让沈令誉进去。
虽然早在十年前沈令誉就知道怿心这个人,可那天,是沈令誉第一次,真正见到她。
她闭着眼睛躺在炕上,面色白的像是一张纸,病态尽显。
可沈令誉看见她面貌的那一刻,还是不由自主地愣了一愣。
他不得不承认,她长得是真的很美,是那种病态也难掩的美。
他的心跳得很厉害,扑通扑通地从胸腔响到脑海。
沈令誉放下药箱,朝怿心走过来。
他看了她挺久,却依旧在想到她那些光荣事迹的时候忍不住嗤之以鼻。
一个能叫亲兄弟为了她几近反目的女人,会是什么好人么?
沈令誉伸手想要给怿心把脉的时候,怿心却醒了,她睁开眼睛,目光灼灼盯着他。
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眼睛,她眼里有光,净灵透亮,像是蕴着一汪水,短短几句对话,他便能感受到她的聪颖与机敏。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渐渐消去了想要出宫的念头,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因为他还没有将怿心照顾好,还没有兑现对于潞王的承诺。
直到那一天,发烧烧到失明的怿心,抓着他的手,叫着朱翊钧的名字,他才深切地感受到心口的那股难受劲儿。
终于还是不得不承认,他沈令誉,是爱上这个人了,这个他不屑轻视了十年的女人,他竟爱上她了。
他没有想太多,因为喜欢她,所以不想离开她,所以他能够不加犹豫地留在紫禁城。
他没有想过,留在紫禁城,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多的灾难。
被人诬陷与周端嫔有染的那天,沈令誉被朱翊钧杖责,打得浑身是血,趴在地上气息奄奄,他看着怀着身孕的怿心从翊坤宫狂奔而来。
或许,她不是为了救他,或者说,不只是为了救他,可是沈令誉想啊,怿心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她怎么会看不穿自己的心意,她心里,一定是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的。
沈令誉总以为,经历了这么些事情,他留在宫里,能守在她身边,该是不会有所阻碍的。
一直到万历三十一年的那场妖书案,他莫名其妙便受到了牵连,一副枷锁,便将他打入了东厂大牢。
他知道自己是凶多吉少的,妖书案与他是否有关联,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朱翊钧的心思。早在前些年,李敬妃死前的攀咬,已经让朱翊钧对他心存疑虑与嫉恨,此番又撞上了震惊朝野的妖书案,朱翊钧又岂会轻易放过他呢?
怿心来东厂大牢见他的那一面,他真的以为是最后一面了,因为不久之后,朱翊钧便派了人,带了匕首白绫与砒霜过来。
沈令誉想死得体面一些,便是将一条白绫攥在了手里,抬手抛过牢上横梁,打过一个死结,正要踩上凳子赴死,牢门却在此时再度开启了。
来的人是怿心的儿子常洵,常洵道:“你们先下去吧,本王亲自看着沈令誉赴死。”
陈矩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对于常洵的话并没有提出任何疑议,带上了牢门就出去了。
沈令誉跳下凳子,笑了笑,“福王殿下怎么来了?皇贵妃叫你来送我最后一程的么?”
“母妃不知道你会死,若是她知道,此时定然已经过来阻止了。”常洵面色严肃地说出这一番话来,“沈院判,你对我母妃,究竟是什么感情?”
“如果我说,我很爱她,你准备杀了我吗,福王殿下?”
“可母妃心里只有我父皇一人,沈院判,你所爱所求,永远都是你得不到的。”常洵惑然不解,“不仅如此,这还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好比现在,你惹怒了父皇,父皇要杀了你。”
“那又如何?”沈令誉满不在乎的模样,“因为你父皇要杀了我,所以我就不爱她了么?这般扭曲自己本心的事情,我沈令誉做不来。”
“你宁愿死?”
沈令誉无所畏惧,“为她而死,死得其所。”
“我心里清楚,沈院判,这些年来你对我母妃的确很好,当年昀儿出生之际,也是多亏了你,才保得母妃与妹妹母女平安。”对于沈令誉,常洵其实是非常感恩的,“光论这一点,我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
常洵所言,是沈令誉意料之外的,“福王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保住你的性命。”常洵许诺,“但是,有样东西,你得留下。”
他朝着沈令誉的喉咙指过去,“你的声音,留下。”
常洵看得见沈令誉的错愕,他也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的残忍,正想具体解释之时,却见沈令誉已经朗声笑了出来,“用声音,换一条命,这个买卖,我觉得很合算。”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你的声音?”
沈令誉心明如镜,“还能为何?宫里的事情,不能带出去,尤其是我知道了这样多的事情,又被牵连进了妖书一案,自然不会再叫我能够出口说话。”
常洵给沈令誉服下了哑药,趁着月黑风高将他带出了东厂大牢。
他依旧经营着他的沈氏医馆,只是他深居幕后,再也不以自己的名义经营,对外说的都是京城名医沈令誉的侄儿所接手的沈氏医馆。
沈令誉几乎是不用坐堂的,他的时间也比之前更加多了。
自打不在太医院任职,沈令誉便不再戴帽子了,头上束发的,依旧是怿心送他的那条网巾,从来不曾改变过。
他开始在京郊种植梨树,一棵,一棵,又一棵。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些事情,为什么会去种她最爱的花,或许,在他心底,依旧还是残存这一丝期盼,想着或许有一天,能够见到她,能够在春光明媚的时候,带她来梨花海中徜徉。
原来,真的是有这样一天的,只是一等,就是十七年。
昀儿带沈令誉进宫的时候,他心潮澎湃,就像是三十余年前,第一次在南宫见到她一样。
只是很可惜,他不能说话了,不能再用他戏谑的话语去调笑她,逗她嗔怪地笑。
可是也很感激上苍,虽然她不能许他今生,也不能许他来世,但到底,今生余下的日子,他能够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度过。
梨花胜雪,他的心一直像梨花那般纯粹,爱你,便爱了一世。
余生十年许我,足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