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翻身起来,双手仍是将怿心护在怀中的姿势,错愕震惊之色溢于言表,“好好的,怎么突然便走水了?”
“不知道哇!”陈矩的手随着他说话一道动作,“奴婢也是方才听人回禀,方是朝着坤宁宫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不看不知道,一看都是火光冲天了。”
“可有伤亡没有?”
“暂且不知,来人说是皇后娘娘与公主驸马都暂时被安置进启祥宫了,如今一团乱麻,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才深夜搅扰陛下,烦请陛下过去主持大局。”
“景阳宫刚消停不久,坤宁宫便开始给朕寻事情来了。”
夜已深了,怿心如今时常担忧朱翊钧的身子,便与他一道过去。
启祥宫里燃着通明的烛火,张明见帝妃二人进来,立时上前回禀,“陛下,皇贵妃娘娘,皇后娘娘此刻在偏殿昏迷着,二位可要过去看看?”
“可有性命之忧么?”朱翊钧问。
张明道:“暂时无虞,只是烟灰入肺,怕是需得过上一阵方能醒转。”
“既然没醒,朕去了也无济于事。”朱翊钧的目光伸向门口大开的正殿,便见两个背影跪坐在了地上,分列左右,一男一女。
朱翊钧指向殿中,问:“是谁跪在那里?”
张明道:“是荣昌公主与驸马,跪在那处等着陛下发落。”
“等朕发落?”朱翊钧抬脚走进殿中,与怿心分别在正殿的两个高座上坐下,看着地下跪着的轩媖与杨春元,“你们这是做什么?皇后尚且昏迷未醒,不在榻边侍奉,不在英华殿祈福,在这里跪着做什么?”
轩媖与杨春元脸上尚且带着烟灰的痕迹,衣袍之上还有星火之气,轩媖朝着朱翊钧磕了个头,转眸朝着杨春元,恨道:“父皇,你问他!”
杨春元倒是不回避,面上神色并无二致,缓缓道:“公主负气回宫多日,儿臣听从家中高堂教诲,连夜进宫请求公主一道随臣回府相聚,哪知公主多日来依旧余怒未消,见到臣更是恼羞成怒,与臣动起手来。公主伸手挥到了灯架,烛火掉出来点燃了殿中的帷幔,火势一下子收不住,便烧了起来。”
轩媖噌的一下站起身来,鼻翼因着恼怒而微微起伏着,她指着杨春元勃然大怒,“好你个杨春元!如今,你倒是将所有的责任都归咎到了我的身上,难道你的意思是,母后如今昏迷未醒,都是我的过错么?”
“臣没有这么说,公主多心了。”
“是我多心?”轩媖怒发冲冠,“我缘何会多心,还不是你杨春元的所作所为叫我多心了?若你言行举止皆是合乎礼数,并无异心旁骛,我还会这样么?”
“都给朕住口!”朱翊钧怒斥,“一个公主,一个驸马,在朕面前互相指责,推诿责任,你们成何体统?哪里还有半分夫妻的样子?”
轩媖强忍住胸中的怒气,气愤地别过身躯,望着墙角再也不说话了。
怿心见殿中气氛紧张,这小夫妻俩在一处,怕是都没有办法好好说话了,便道:“媖儿,皇后娘娘尚在病榻,仍旧未醒,你是皇后娘娘唯一的女儿,此时若是不侍奉在侧,叫她醒来得是多难过呢?与其在此地站着,不如先去看顾皇后娘娘才是。”
轩媖许是觉得怿心所言在理,便是渐渐收敛了面上怒意,待得稍稍平复了些心绪,这才朝着朱翊钧与怿心施礼,转身又是狠狠剜了杨春元一眼,这才出了门。
朱翊钧正要出言再问杨春元,怿心却是按下了朱翊钧的手,示意她自己来问。
怿心合上殿门,问道:“大公主说你心有旁骛,是什么意思?”她轻按着杨春元的肩膀叫他坐下,“别把我们当成皇上与皇贵妃,只当是表姐与表姐夫在与你说些家常的话。”
“心有旁骛……”杨春元坐在座椅中,两手交握搁在膝上,头深深垂倒,“还能是因为什么,表姐不知道么?”
“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过不去么?”怿心的手放在杨春元的背上,“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你有你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家室,那边也有自己的生活。多年之前的情意,应当是美好的,不该成为你如今安稳生活的阻碍。”
“当局者迷,即便知晓,也难走出来。”杨春元的头半分也没有抬起来,他丝毫没了方才与轩媖争辩的气势,浑然是当年那个因为李叶蓁嫁给朱常洛而失魂落魄的少年。
他茫然抬起头来,看着朱翊钧道:“陛下,臣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这么多年来,臣心里的人,从来就不是大公主。要臣与大公主恩爱缠绵,臣做不到。”
朱翊钧只觉好笑,道:“那你想要如何?难不成要一纸休书休了朕的女儿?既然当初你心里的人不是媖儿,为何要答应与她的婚事?媖儿如今已经是你的妻子,你便要对她负责。”
“臣知道。臣愿意与大公主相敬如宾,一生安稳度过。”杨春元的话里透着淡淡的绝望,他不愿意称呼朱翊钧为父皇的,因为打心眼儿里他就不想当这个荣昌驸马。
“只是陛下,便如您此生挚爱是皇贵妃一般,只有与她在一处,才有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意求,才有缠绵悱恻的感受。换了旁人,相安无事已是对对方最大的成全,至于旁的,不过都是枉然罢了。做不到的,始终做不到。”
杨春元这样的类比,叫朱翊钧找不出反驳的话来。相较而言,他是比杨春元要幸运的,他最爱的人一直在他身边,是他最爱的皇贵妃,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与她在一处,不必在乎伦理纲常的束缚。
而他杨春元做不到,李叶蓁不是他的妾,更不是他的妻,他连对她好一些的资格都没有。
再比自己遭际境遇差的人面前,说什么安慰的言辞,或是道理,都显得那般苍白而无力。
朱翊钧不说话了。
怿心唏嘘道:“你既有心与大公主安稳度日,她也不是那般胡搅蛮缠之人,如何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又做了什么,叫她动了怒气?”
“这些年来,她生的气还算少么?”杨春元紧紧捏着自己的膝盖,“每每入宫,与太子和李选侍相见,或是在家中,有半刻未曾顺着她的心思,她便会动气与我吵架,将这些陈年旧事扯出来说与我听。”
“我知道,这次的事情闹得大了。与她说话,一时间动了气,便不慎挥到了烛台,引燃了帐幔,起初尚且未曾在意,后来火势起来,方是意识到了闯了弥天大祸了。”杨春元从座上站起,直挺挺地跪倒在朱翊钧面前,“火焚坤宁宫,是臣的责任,致使皇后娘娘昏迷不醒,也是臣的责任,请陛下降罪!”
朱翊钧冷声道:“皇后是轩媖的母亲,怎么说也是你的岳母,朕相信你们不会有意伤害皇后。只是如今这个样子,你自是脱不得干系的。朕要先免了你的官职,容你往国子监学习礼法百日。杨春元,你可有疑议?”
杨春元向着朱翊钧深深拜倒,“臣,谢陛下大恩!”
“即刻便去吧。”朱翊钧面色阴郁,“你们俩这个样子,分开一阵也好。”
待得杨春元走了,怿心方是奉上一盏清茶到了朱翊钧手边,“陛下别动气,咱们当初便知道的,他们俩之间,并不是两情相悦,如今到这个地步,实在也是难免的。”
朱翊钧无心喝茶,“朕又何尝不知道,说到底,还是常洛当年的行为举止实在荒唐。若非如此,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出现。这样的局面,朕也有责任,所以朕也没有资格去追究杨春元的责任。”
“事已至此,陛下也不必太过烦忧了。”
“朕听方才张明所言,皇后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的。”朱翊钧执了怿心的手,温然望着她,“往后怕是要劳累了你,六宫的事务皇后主持不了,自然是要落到你这个皇贵妃头上的。只是你这么纤瘦的身子,朕实在怕你劳累。”
“哪有什么劳累的?”怿心不在乎这些,“即便臣妾有力有不逮的地方,身旁尚且还有德嫔与端妃相助,自然能够处理好六宫事务的。待得皇后身子好了,臣妾再将这六宫之权奉还。”
这样掌管六宫的大权,怿心一握到手里,便是数月的光景。
不知是何缘故,王皇后的病一直没有起色,人虽是醒了过来,可成日里都是病恹恹的,醒来用些汤药膳食,便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论太医院再如何精心调理,都没有作用。
怿心在核对宫中账本之时,便见常洵过来,怀里抱着当日拿出去修理的那架自鸣钟,小心翼翼奉到怿心面前的桌案上,得意道:“母妃!您瞧,怎么样!是不是天衣无缝,恍若全新?”
怿心放下账本仔细去瞧,朝着原本磕坏的一角仔细摸了又摸,惊喜道:“真的好了,你是如何做到的?竟是看不出半分痕迹。”
常洵朗然道:“是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