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上有微薄的凉意,抚在他同样微凉的额头上。
这是连日来,朱翊钧第一次睁开眼睛。
他半睁着眼,便看见那双与睡梦中一模一样清亮的美眸,微微含笑,里头似有水波澹澹,柔柔望着自己。
怿心手肘撑在榻上,一脸好奇地望着朱翊钧,像是当年对于这个世界满怀憧憬的少女一般,守着阖目小憩的心上人,等他醒过来,再与他言笑晏晏。
怿心笑靥如花,“钧郎好睡,这一觉可足足有好几日,等的我都快焦躁了。”
就着烛火的光芒,朱翊钧瞧得见怿心眼下的乌青,便知这几日她都不曾好睡,他想斥责她,却实在没有力气,声音低得很,“还当自己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么?日夜这样熬着,算怎么回事?”
“钧郎是嫌怿心老了么?”怿心往朱翊钧手上一拍,“嫌我没有当年那般好看了?”
朱翊钧无奈,到今日,他还是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怿心……扶朕起来坐一坐,躺了太久了,浑身不舒服。”
怿心拿过鹅羽软枕给朱翊钧靠在背后,依旧还是含着笑意看着她。仿佛还在当初的青葱少年时光,不知生死离别苦,她拒绝谈到任何别离的词,也拒绝让自己想到朱翊钧的不在身边。
她在逃避,就是在逃避。
如果说常洵的离开,既是生离,也是死别,可她至少能知道,常洵在洛阳过得很好;可朱翊钧,他一旦走了,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他了,没有这个纵容了她一辈子,爱护了她一辈子的人。
她的笑天衣无缝,可她眼底的那一点泪光,到底还是出卖了她。
“朕时常在想。”他望进怿心眼底,“如果朕早遇见你几个月,该多好。这样,常洵就会是朕的长子,名正言顺的太子,不必叫你们母子分离,不必有这样许多的事。”
怿心伸手去捏朱翊钧的面颊,“早上几个月,臣妾的心思还在潞王身上,陛下岂不是要更不舒服?”
“那就早上几年。”朱翊钧的视线不肯有片刻的移开,他珍惜她在他眼前的每一眼,“若是万历六年的选美有你在,朕定然封你为后,便不会有这么多舌头诋毁你。”
怿心替朱翊钧整理衣领,抚平胸前褶皱,“臣妾不在意名位,臣妾从来不觉得,比起皇后,臣妾有哪里是比不得的。有陛下在,臣妾便有了一切。”
“可这是朕的执念,是朕的许诺。怿心,朕知道你所求的,从来不是皇后的名头。”朱翊钧将怿心散下来的一缕碎发抚至耳后,“怿心,朕要封你为后。”
“好哇!”怿心也不再推辞,“可臣妾要陛下亲自来当封后的册封使,要陛下亲自来翊坤宫宣读圣旨,要陛下亲自为臣妾穿上皇后的服制,戴上皇后的凤冠。”
“怿心啊——”朱翊钧的话里带着深切的无力,“你说的这些,朕很想答应你,可是……朕怕是做不到了。”
“不能的!”怿心搂住朱翊钧的身子,“你纵容了我一辈子,怎么能够虎头蛇尾,到最后却反悔?我不依你。”
“朕这一生,有太多想给你的,只是,到底还是朕太过没有用,除了将你困在这红墙碧瓦之中一生之外,什么好的都没有给你。”朱翊钧抚着怿心散下的头发,“来世,你不要来找朕。你在原地等着,朕来找你,与你一生并竹寻泉,和云种树。”
怿心温热的眼泪透过朱翊钧明黄色的寝衣洇进他的皮肤,粘腻一片,她的声音颤抖与秋风中飘摇的树叶,瑟瑟地抖,“钧郎就这么肯定,找得到我么?没准儿,我跟着别人走了。”
“那朕就把你抢回来。”朱翊钧的手掌依旧宽大,覆在怿心的后脑上,“总之,你郑怿心,这辈子,下辈子,都是朕的,没有旁人能够抢走。”
他转首望向窗外,“夏夜了,还记不记得当年翠微山外的山路之上?”
怿心顺着朱翊钧的目光望过去,笑容和婉,“自然记得,那年的翠微山法海寺外,钧郎背着我走在路上,一路都是漫天漫地的萤火绿光,煞是好看。”
“只可惜,朕如今没有力气背着你。”朱翊钧将手交给怿心,“怿心,陪朕出去走一走吧,朕想,再看看这样的萤火绿光。”
怿心为朱翊钧系上斗篷,穿上靴子,半扶着他的身子,缓缓走出乾清宫。
过了月半,月亮已经不圆了,然而星辰依旧璀璨,就像怿心眼里的光芒,在他心里,总是这样灿烂而美好的。
不知怎的,朱翊钧的脚不像之前那般疼痛难忍了,走起路来轻松不少。
也不知他何时准备了个纱袋系在了腰间,走在宫后苑的小径上,时常便伸出手,握住一只萤火虫来,装进纱袋里。直到装了小半袋,他才累了,与怿心相互扶持着走到浮碧池边。
朱翊钧不再顾及自己的帝王身份,与怿心相携着席地而坐,双脚悬空荡在浮碧池上。
他将一纱袋萤火虫合在怿心双手手心,“到如今,朕已经没有什么好给你。对不起,怿心,朕不能再带你去一次翠微山,看不了那里繁盛绚烂的萤火,朕只能把宫后苑的萤火予你。”
萤火的绿光透过怿心的指缝渗漏出来,微微映亮了二人的脸。
“钧郎给我的东西这样多,臣妾的翊坤宫怕都要装不下了。”怿心抓着朱翊钧的胳膊,“可这些臣妾都可以不要,臣妾只要钧郎在身边,与臣妾白头到老。”
“朕陪你……”朱翊钧微凉的唇在怿心面颊轻印一吻,“朕何尝舍得你?”
他吻到了她的泪,却不知,那里也有自己的泪。
水乳。交融一生,原来,泪也是可以相融的。
“怿心,你不要哭。朕第一次见你,你便在哭,朕当真不希望,你与朕过了四十年,到最后,还是流着泪的。”朱翊钧语意温存,与怿心凑得很近,“朕还是喜欢那个会唬着脸与朕赌气,会与朕耍小性子,缠着朕陪你玩闹的你。你笑一笑,好不好?”
怿心抹了抹脸,“那陛下要先答应臣妾,您不离开臣妾,臣妾才笑。”
朱翊钧眼眶发热,做着他明知自己做不到的承诺,“好,朕答应你,朕不离开你。”
她就这么听着一个明知他做不到的承诺,心里还是软得像要融化一般。
她渐渐漾开嘴角,脸上还挂着斑驳的泪痕,像是个受了委屈被逗笑的孩子破涕为笑了。美人落泪,便似梨花带雨,她一直是他心里那朵最娇嫩纯白的梨花,永不凋谢。
他的衣襟之内,那块儿绣着五朵梨花的手帕,一直在。那一年,便是在这里,她踮起脚尖,用那块儿手帕替他拭去额上的汗。
“怿心……”朱翊钧轻声唤她,“你要知道,即便朕身在远方,依旧惜君如常。所以你要好好的,因为朕的心一直在你这里,从不曾离开。”
朱翊钧的脑袋渐渐靠在怿心肩上,“这么多年,一直是你靠在朕身上,这一次,让朕靠一靠。”
怿心的手自朱翊钧的额发往下,落在他面颊上,仔细看着他,“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朱翊钧半阖着眼眸,含笑接了下句,“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怿心忍泪,留给朱翊钧最后的笑靥,稳一稳声音,“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他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最后,再也听不到了。
今晚很奇怪,宫后苑枝叶繁茂,却一点儿蝉鸣也无,静得可怕。
她听见眼泪落在衣衫上的声音,听见自己已经寻不到形态的声线,说着朱翊钧未曾说完的话,“若是前世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她抱着朱翊钧尚且温热的身子,双唇凑在他耳边,轻声呢喃,“钧郎,下一世,我等你。”
东方泛起青白色,又一天的太阳要升起了,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只可惜,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与她同坐小轩窗,看着窗外斜阳,言笑晏晏。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朱翊钧辞世,将他爱了一生的女子,独自一人留在了这个偌大的紫禁城之中。
朱常洛在先帝灵前,以皇太子的身份登基为帝,改元泰昌,开启大明王朝新纪元。
怿心呆坐翊坤宫中,茶饭不思。
昀儿进宫陪着母亲,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于她。
这时候,便见崔文升拿着一卷圣旨一头大汗地走进了翊坤宫,愁道:“不论去过几次,皇上就是不相信奴婢的话,这可怎么办?”
昀儿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崔文升话里所说的皇上已经不是朱翊钧,而是登基的新皇朱常洛。昀儿露出不屑的神色来,“什么意思?难道父皇的遗旨他还敢不遵么?”
“皇上说了,这先帝册封郑太妃为皇后的意思,当时未曾下手谕,口述之时也没有大臣在场,是作不得数的。”
“笑话!”昀儿一把夺过崔文升手里的圣旨,足下生风便往乾清宫冲了过去,“他朱常洛是昏了头了,父皇的遗旨也敢不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