怿心回头,便见庞保刘成二人皆是面露震惊之色,二人战战兢兢从怿心身侧转出来,跪在地上,整个人都是发懵了,“陛下,皇贵妃娘娘,奴婢不知啊!”
朱翊钧心下冷笑,果真,事情还是牵扯到了怿心了。他的右脚疼得钻心,一只手紧紧抠着桌角,如此强撑着,方能在面上做出波澜不惊的样子来。
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苍老,也感受到了这条病腿,在一点点损耗着他的精力。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油尽灯枯。他的眼角里装着坐在一侧的怿心,若是他不在了,她要怎么办呢?
朱翊钧敛了神思,目光重归凛冽,“你说是这两个人给你的枣木棍?你认识他们么?”
张差的眼睛骨碌碌一转,照着地上一坐,龇牙咧嘴道:“我饿了!没力气说了!”
李顺妃忍不住出言:“大胆!你这个疯癫的狂徒,皇上问话,竟还敢这般没有规矩!”
朱翊钧倒是难得的好耐心,“饿了?好哇!只要你告诉朕,眼前的这两个太监是谁,朕便成全了你,给你东西吃。”
张差像是为了五斗米折了腰一般,低头不语片刻后,便渐渐将自己心中的话说了出来,“我一个月前,赌钱输了,结果遇上这两个人。”张差朝着庞保一指,又很快垂下了手,“他说只要按照他的说法去做,事成之后就能给我三十亩土地。我答应了,几天之后,他们带我进了紫禁城。又给我枣木棍,又给我喝酒。告诉我说,‘你先冲进去,撞着一个,打杀一个,杀人也无妨,尤其见到穿黄袍的太子,一定要打死他,打死了重重有赏,即便被人捉住,我们也一定会救你。’”
“你还是不曾告诉朕,这两个太监叫什么名字。”
张差抓耳挠腮地思索着,朝着两个太监挤眉弄眼一阵,“一个叫庞保,一个叫刘成!”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陈矩了解朱翊钧的心思,立刻做了手势朝着侍卫吩咐,“还不快押下去!”
朱常洛捂着还在渗血的额头扑到朱翊钧脚下,哭诉道:“父皇!父皇!儿臣求您替儿臣做主啊!您瞧瞧儿臣现在这个样子,这个狂徒是下了死手要害死儿臣!父皇!”
怿心的裙角一紧,向下望去,却见朱常洛正跪在自己脚边,一手还抓住了自己的衣角,“郑皇贵妃!我知道,您对我成为太子一事多有不满,假如您真的如此不情愿,那我自愿将太子之位让给三弟福王常洵,还请您放过我的性命,不要如此赶尽杀绝!”
“放手!”怿心厌恶不已,“太子,你在胡说什么?”
李顺妃扭了扭脖颈,道:“皇贵妃娘娘何必装傻呢?这庞保和刘成可是您翊坤宫中积年的老太监了,他们为什么要去行刺太子?难不成是吃饱了撑的么?其实这宫里,都是主仆一条心,奴才做什么,就是主子想要做什么。这些,还用得着说白了么?”
怿心并不理会李顺妃,她也站起了身子,跪在了朱翊钧面前,坚信道:“陛下,臣妾没有做过这种事!庞保与刘成绝对与此事没有关联!”
李顺妃看着朱常洛的伤口,竟是双眼盈盈落下泪来,举帕拭泪时,偷偷去看朱翊钧的神色,只见朱翊钧阴沉着脸,并不似往常一般急着为怿心分辩袒护。
李顺妃暗暗称奇,又不免暗自得意。
朱常洛本就有些心中发虚,摸不着底,这下被一闷棍打得头破血流,更加弱了下去,也只倚靠在李选侍身上不说话。
沉默了许久,殿中安静地诡异,外头一点儿风声也听不见。
朱翊钧的面色早已是黑得吓人了。
他迫视着怿心,右手在袖子里握了握,突然一个抬手,清脆响亮的一个耳光就落在了怿心左脸之上,直把怿心打得跌在了地上,嘴角开裂,渗出血来。
怿心登时被打懵了,身子一斜歪在地上脑子里隆隆作响,眼前闪着金花。
殿中的旁人也都吓傻了,半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来。
朱翊钧竟然下手这么重打了郑皇贵妃一个耳光?!
怿心的发髻被朱翊钧这一掌打得力道冲得散下来,她顾不得面颊火灼一般的疼痛,两只手撑着地面,错愕地望着朱翊钧搁在腿上微微颤抖的右手。
她的目光滞缓,缓缓望向朱翊钧的眼睛。即便脸上疼得要命,她还是不敢相信,刚才自己脸上的这一巴掌,居然是朱翊钧打的?
怿心依旧是恍惚的,紧紧捂着自己的脸回不过神来。
此时朱翊钧已经开了口,是那种勃然大怒的声音,像是雷霆乍惊一般,“郑怿心!你的奴才干的好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庞保与刘成仓皇磕头如捣蒜,“陛下!这个狂徒说的话,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奴婢们根本不认识他!皇贵妃娘娘也不曾吩咐过奴婢这等事情!”
朱翊钧不听庞保与刘成的话,只质问怿心:“郑怿心,你的太监寻来的刺客,一路无阻进入紫禁城,闯进慈庆宫打杀,你敢说你毫不知情?!”
怿心心头寒凉,她抬袖抹去自己嘴角的血迹,从地上站起来,看着朱翊钧冷笑道:“陛下的意思,是认准了臣妾要杀太子?那么臣妾的目的,就是杀了太子,好让臣妾自己的亲生儿子福王常洵成为太子,是么?”
李顺妃剜了怿心一眼,撇着嘴道:“难道不是么?”
怿心不屑,横着李顺妃道:“这么多年来,假如我真的铁了心要争这太子之位,你以为他朱常洛还有这个机会入主慈庆宫么?”
李顺妃咬着后槽牙,“郑皇贵妃,你这话简直是大逆不道!不将祖宗们立嫡立长的家法放在眼里!你心里一直介怀着常洛成为太子,所以才下此毒手,要害死太子!”
怿心不禁笑出了声音,“我如果要派人杀太子……”
她广袖一抖,骤然回身指着李顺妃,“我会费尽心机就派张差这么个没用的东西拿根枣木棍就闯进慈庆宫么?我告诉你,假如我想雇凶杀人,害死太子,那么我准备的凶器,不是剑也至少得是匕首,而不是一根败事有余的木棍!”
“你!”朱常洛指着怿心,一时却也寻不到反驳的话,只好重新看向朱翊钧。朱常洛心想,朱翊钧方才既然下了手给了怿心一巴掌,就说明他心里已经相信了这件事情是怿心所为的了,朱常洛簌簌地诉说,“父皇,倘若如此,您干脆赐死儿臣吧,反正再这般下去,儿臣总是惶惶不可终日,儿臣怕也是要死于非命了的!”
“将庞保刘成押入刑部大牢,郑皇贵妃……”朱翊钧闭上了眼睛,“禁足翊坤宫,待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不得出翊坤宫一步。”
怿心的脸高高肿起,她很生气,气到彻底忘记了紫禁城的规矩,不谢恩,不告退。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自作多情的傻子,这些日子来,她为了朱翊钧的腿疾担心的寝食难安,却不想临了临了,原来朱翊钧根本就不相信自己,这么厉害的一个耳光,哪里是打在了她的脸上,分明是剜在了她的心上。
“难不成,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么?”朱翊钧冷声冷气地,面上分毫瞧不出方才在翊坤宫时的温柔与浅笑,“还不向太子求情致歉?”
怿心觉得朱翊钧的话刺耳得紧,他们多年夫妻,朱翊钧比任何人都知道她的心性,她是那样不肯低头,不愿服输的一个人。如今要她为了子虚乌有的一件事朝着朱常洛低声下气地道歉,当真是比杀了她还要叫她难受了。
怿心强硬不肯低头,“臣妾无错,不可能向太子致歉,陛下怕是说笑了。”
“你至今还这般执迷不悟么?”朱翊钧望着怿心,像是望着一个陌生人,“或者,朕是不是应该怀疑,此事与你的娘家郑家也有所牵连?”
怿心心头在发颤,如何能够叫这样大的罪名牵连到自己的母家?她话里隐着忧虑,“不!与郑府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那你可否承认,此事与你有关?皇贵妃?”朱翊钧这般疏离地叫出怿心的名位来,也是着实叫人觉得罕见。
怿心不明白朱翊钧为何这般态度突转,甚至言辞之间摆出了郑家来威胁于她,他知道的,郑家人的性命在怿心眼中自然是超过她的倔强的。
怿心禁不住还是弱下了气势,“陛下究竟要臣妾如何做?”
朱翊钧伸手一指朱常洛,面上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去!去和太子说一说,只要太子说了,他原谅你,这件事情,朕便不与你追究。否则,朕只好将此事移交外庭,由大臣审理。皇贵妃,朕劝你,还是好好权衡一番。”
怿心两手紧紧攥着拳头,转过身子面对着朱常洛,牙关紧紧扣着。
朱常洛便就站在那处,目光闪烁地望着怿心的模样,怿心不说话,他也不敢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