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李太后还是不肯轻易放过她与常洵的。
怿心确实不知道应当如何应对李太后的这个问题,按照常理,藩王成年成婚之后,便应当之国就藩,如今常洵已然超过了年限许久。
即便是当初朱翊钧的亲弟弟,李太后的次子潞王朱翊镠,也是在二十三岁那年前往卫辉就藩。如今常洵得以久居京城府邸,怿心不得不承认,里头是有她的私心在的。
毕竟常洵是她唯一的儿子,若是常洵一旦前往洛阳就藩,此生便再不得相见了。
许是因为没有底气,怿心的声音低低的,“明年便是太后的七十大寿了,福王和姚正妃,要留在京中为太后贺寿。”
“荒唐!”李太后呵斥,一掌击在床沿,她的嘴角微微抽搐,“郑皇贵妃,哀家问你,哀家的爱子潞王,明年可否进京为哀家贺寿?”
朱翊钧上前两步,眉头紧促。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提起朱翊镠,他还是觉得刺耳。
“四弟早已就藩,自然没有回京贺寿的道理,而常洵既然还不曾离京,母后何不等上一等,让常洵尽了孝心,也好叫他安心前往洛阳就藩。”
“钧儿,你是哀家亲生的,你心里想的什么,哀家一清二楚,何必与哀家打这个马虎眼?”李太后坐靠在床上,身子虚弱,眼神却是一点都不虚。
这是浸淫后宫五十余年的历练。
“若是常洵当真有心为哀家尽孝,那便早日前往洛阳就藩,便算是为哀家着想了。”李太后如利剑一般的目光狠狠剜着怿心的侧脸,三十多年了,这个女人叫她生厌,从来没有改变过,一日比一日更叫她厌恶,“不循祖制,是为不忠;不遵母命,是为不孝;郑皇贵妃,哀家知道你是不顾名声,不知廉耻惯了,只是难道你也希望给自己的亲生儿子扣上一个不忠不孝的帽子么?”
李太后这样羞辱的话像是响亮的耳光,一记记清脆地扇在她的脸上,她回过头,两眼无神地望着朱翊钧,她知道的,这一次,是躲不过要让常洵离京了。
……
周端妃闯进翊坤宫的时候,身上是带着风的,风助长了她的火气,整个人像是着了火一样的暴躁,她闯进殿中,夺去怿心手中的毛笔扔在地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管宫里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常洵要就藩了!我简直怀疑你这个亲娘知不知道这件事情?”
“我自然知道。”周端妃这样一闹,怿心原本强行平静下来的心思再起波澜,也再没了处理宫务的心思,搁在一旁,“只是这不只是太后强下的命令,这些年来,哥哥与我说过,朝中奏请常洵离京的声音是此起彼伏。我也不能否认,是我在皇上面前说过,我舍不得常洵离京,这才致使常洵久留京中,不往封地。这样不合祖制,我逃不过责任的。”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周端妃不想理清怿心所言是什么,她只知道不能叫李太后和朱常洛称心如意,“总之常洵不能走,绝对不能!常浩如今只和常洵最亲近些,若是常洵走了,可叫常浩怎么办?常浩不也得紧接着走了么?”
“这已经不是我们愿不愿意常洵走的事情了。”怿心无可奈何,“近些日子,朝中愈加不安分,叫常洵就藩的折子便如潮水一般。太后这话,大有遗愿的意思,分量可想而知。躲不过的。”
她见周端妃的无奈模样,又只得出言宽慰,“你不必过于忧心常浩。即便常洵走了,可是常浩还不曾成婚,离他就藩尚且还早。”
周端妃恨得牙痒痒,懊恼道:“我当初就该将那曼陀罗粉的量下个十足十!直接毒死这个老妖婆算数了,容她苟延残喘到现在,倒是给了她时间,将常洵赶出了京城!真是失策了!”
“你说什么?”怿心扯了周端妃一把,忙上去几步合上了殿门,压低了声音道,“你是说太后如今病成这样,是你所为?”
周端妃不屑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就是我干的。我只是着人在太后的棉被里塞了些曼陀罗花粉,那东西有毒的,你知道么?时日久了,就会心悸多梦,精神恍惚,最后一命呜呼。”她的嘴角勾起怨毒的弧度,“谁要是敢欺负我,我一定叫她十倍百倍的付出代价来。我周曼吟的脸,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够打的!”
“你……那可是太后!你可知道,这样的事情,若是东窗事发,我都保不了你。”
周端妃根本不在意,她只要自己随心所欲,心中畅快了就好。她咧开嘴,露出白皙的牙齿,“不会的。其实你对太后也早已恨之入骨了吧?从她当初故意打掉你的孩子开始?”
“是。说不恨是假的。”怿心不想否认自己的感觉,“只是,她毕竟是皇上的生身母亲,我还是做不到去动手杀人。或许我永远也比不上桑若的冷静决断,比不上你的雷厉风行。”
“所以啊,就像德嫔说的,你做不到的事情,就由我们来做。”周端妃拍了拍怿心的背,“何况,你也不用自责,这是我的报复,与你无关。我只是顺手,解决了你多年前的恨而已。”
李太后的一生,终于还是在乍暖还寒的二月终结了。
而她在大行前的所为,直接将常洵推向了前往洛阳的路。满朝文武以此为借口,上书更是纷至沓来,朱翊钧实在无法抗拒朝臣的轮番上书,在三月之时送了常洵离京就藩。
常洵出行的那一日,朱翊钧与怿心亲自相送,朱常洛作为长兄,自然也一道在场。
虽是三月了,但这日不知为何格外的冷,怿心微垂着脑袋,将手中的斗篷披到儿子身上,手指翻飞,又为他系上胸前系带。
怿心一句话也不曾说,退后两步站在朱翊钧身边,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常洵等着怿心与他说话,却不想自己的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忍不住开口唤了她一声:“母妃……”
怿心抬眼,望着眼前已然长大成人的儿子,这些年来,他的一切成长仿佛还在眼前。
常洵是她最省心的孩子,怀着他的时候不曾有怀着轩姝时的性命之忧,不曾有怀着常漵时的深陷困境,也不曾有生昀儿时的命悬一线。
她记得常洵第一次叫她母妃;也记得他摇摇晃晃朝着张开手臂的自己走过来;记得他强忍着不哭不闹,却彻夜不睡的无声抗议;记得她离开了他一整年之后,他抱着自己的双腿,要自己抱;记得他的痛苦挣扎,他会哭着说如果不是他,轩姝不会死;记得他的沉着冷静,他会在御景亭面对常顺妃挟持晗儿时与她机智周旋……
她还记得好多好多的东西,只是此刻她才发现,这一切都要立刻变成回忆了。
往后,她对于常洵,便只剩下回忆了。
这是生离,也是死别。
天上忽然落下几颗雪粒子来,掉在常洵乌黑的发上,尤为明显。
怿心抬起手一颗颗拨去,常洵与朱翊钧父子很是相像,人长得高,足足高出一个头来。
“洵儿长大了。”怿心眼眶热热的,却还是强撑着不叫自己的眼泪落下来,两手攥着常洵胸前衣襟,抖着声音嘱咐,“到了洛阳,洵儿便是洛阳之主,当有独当一面的能力,母妃往后,便不能护着洵儿了。”
常洵连连摇头,“母妃放心,常洵会好好照顾自己。常洵身边有瑶儿在,母妃不必担心。”他眼睛一斜,瞥到朱常洛,便是拉过怿心走了几步,语不传六耳,“母妃,儿臣此次就藩之后,想来太子也便不会将您视为忌惮,再生出事端来牵累您。您往后的日子大可以安生不少。也只有这样想,常洵才能放心些。”
怿心将常洵的一双手牢牢合在掌心,“即便人在洛阳不得归来,洵儿要记得,时常写上书信回来给母妃,你是母妃唯一的儿子,母妃实在是舍不得……”
“母妃不哭。”常洵替怿心抹去潸然滚下的泪水,像是当年两岁的他一样,也是伸着小手替怿心擦眼泪,奶声奶气说着母妃不哭。
“假如寄到宫中不便,儿臣便先寄给昀儿,叫妹妹转交给您。”常洵悲伤泛滥的心头仅存的一丝安慰,便是怿心身边还有昀儿在,不至叫自己的母亲往后膝下无人承欢。
又是絮絮许久,终于还是到了启程的时候。
常洵与朱翊钧、德嫔、昀儿等人再度道过别,这才望着怿心,万般不舍地登上了前往洛阳的马车。
马迈开了步子,车轮一动,常洵便要离她而去了。
常洵挥开车帘伸出手来,怿心便追上去握住了儿子的手,跟着马车辘辘而去的方向走,眼前迷蒙一片,几乎要看不清常洵的脸,心头疼痛难当,哭着唤:“洵儿……”
常洵探出脑袋,戒备似的朝着朱翊钧飞快看过一眼,“母妃……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