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长乐宫门外,有女子细碎哭闹的声音打破一贯的清静,在这知了聚集的盛夏,显得格外的不合时宜。
拂菱听来人报完便蹙了眉心,带了侍女一路直行到殿门口,远远的便瞧见广场那头的宫门正里,一位宫妃模样的女子直挺挺的跪着,任凭左右两旁的宫人如何劝说,她就是不肯起身。
未免惊扰到太后午睡,拂菱小声吩咐人关严殿门,便下了台阶,朝她走了去。
走近了,才细细辨认出,眼前这愁容密布,梨腮含泪的正是皇上早年立下的嫔妃,如今早已失了恩宠的董美人。
身旁劝说着的小黄门约莫是劝得心烦了,粗声低喝道:“董娘娘,臣都与您说清楚了,您还是请回吧,别在这为难我们呀!”
有宫娥向小黄门提醒说:“拂菱姑娘到了。”
小黄门即刻肃容整面,迅速就挤出满面笑意望对拂菱道了一声:“贤人有礼!”拂菱并未用正眼去瞧他,径直来到董美人身侧,裣衽行礼道:“长乐宫女侍拂菱,叩请娘娘金安。”
董美人微微抬目,稍稍打量拂菱一眼,见她紫罗薄衫,翩裾及地,气度虽端庄优雅,容貌却极为稚嫩,约是觉得她年轻不管事,一双渴求的眸子又暗淡下来,愁而坚定道:“南弦公主此时仍然高烧不退,姑娘切莫再劝我了,求不到太后娘娘,我是不会回去的。”
拂菱还未出声,一旁有宫娥解释道:“我们拂菱姑娘是太后新封的正三品女贤人。”
拂菱眼神示意宫娥噤声,董美人听了思详片刻,急忙褪下手腕上一对水灵灵的玉镯,起身行到拂菱面前硬塞到她手中,恳切道:“原来是贤人,请恕方才我眼拙没有识得,劳烦贤人通融,让我去求求太后,公主的病此番来势凶险,再拖下去我只怕……”
董美人声音哽咽,脸上泪痕未干又添新痕,拂菱有些为难,天气暑热难耐,董美人双颊通红,看着也有些摇摇欲坠,拂菱正想着如何应对,却见到不远处正乘肩舆而来的丽夫人。
丽夫人是皇上宠爱多年的嫔妃,又生有皇六子离渊,如今后宫没有正宫皇后,她俨然是代皇后之责过问宫中诸事。按理,董美人的三公主生了病,应当由丽夫人派遣医官医治,可董美人如此愁对的在长乐宫门口哭诉,想必两人最近定是发生过什么不愉快。
董美人按礼数屏息在路边俯身迎候,丽夫人扭着细腰慢悠悠的下了凤轿,咧开朱红薄唇轻笑,目光挑衅道:“今儿可是巧,能在这遇上姐姐,不知姐姐专程来找太后,所为何事?”
董美人气势微弱,却仍然不卑不亢,半垂着眼眸冷冷答道:“妾妃是为南弦的病来求太后。”
拂菱在一旁听得心惊,都说董美人刚直冷傲,今日一见,确实明了了。可她这样公然挑衅丽夫人,两人若在长乐宫门口起了纷争,可要如何是好?
果然,丽夫人目光微狠,冷笑着慢慢说道:“原来姐姐是在怪我怠慢南弦公主的病情?”
气氛紧张,左右随侍的宫人都不敢发声,拂菱想了想,硬着头皮上前笑道:“臣给丽夫人请安,丽夫人来得真巧,这会子太后午睡怕是要醒了,还请夫人随臣入内。”
丽夫人还未搭话,董美人却忽然拉了拂菱的袖子道:“太后醒了么?还求姑娘带我入内。”
拂菱几乎要背过气去,董美人行事如此不知轻重,真是叫人想帮忙也无从帮起,以她这般惊人美貌,却在后宫争斗中落败,黯然失宠多年,也不难理解了。
正左右为难,面前突然出现一个清隽冷然的少年,他轻轻伸手将董美人缠绕在拂菱胳膊上的手拉了回去,微微笑道:“母亲原来在这里,可叫我好找。”
拂菱观看这位少年,猜想他应该就是董美人的独子,十殿下君霖。听年长的宫人说,董美人的一双儿女模样生得好似天宫上的神仙那般俊美,今日见了君霖,才知宫人所言不虚。
他虽然衣着朴素,却难遮高贵,他淡笑着的模样真是叫人不忍移目,身后的侍女们几乎难掩内心欢愉,暗暗惊叹起来,少女平静得如一池春水的内心,仿佛被骤然抛落下一颗重石,涟漪泛泛。
拂菱也强自稳一稳心神,很快整面肃容,回头看了眼那一众侍女,众人便都迅速恢复了端庄。
董美人见了君霖,微微低头,神色中好似有丝愧疚,张了口正急于争辩什么,却被君霖不容质疑的神情给逼了回去,君霖神色依旧在笑,语气却十分坚定:“母亲出门好一会了,别给忘了您今日还未诵经,礼佛误了时辰可不大好,快请随儿臣回宫吧!”
见董美人情绪稍稍安抚,君霖便转身上前半跪给丽夫人行节庆大礼,并笑说:“母亲近日总提起说,久未在太后跟前尽孝,于德行有亏,君霖今日便陪同母亲前来问安,不巧听说太后午睡未醒,我们此刻正准备回宫,未知是否冲撞到了夫人,君霖先行请罪。”
拂菱在一旁看着,暗暗赞赏,这位十殿下身处下位却应对自如,这避重就轻的做法,倒非常符合在宫中的生存之道,有他护着,董美人不至于会太吃亏。
丽夫人细细打量他,似乎不愿意让君霖就此起身,伸手轻扶鬓边珠翠步摇,眺望别处一眼,嗤鼻冷笑着道:“有日子没见十殿下了,越发得像是个大人了,都懂得替自己母亲狡辩了,你可知道,欺上的罪名该怎么罚?”
拂菱在心头叹气,身份尊贵如丽夫人,却不懂得要敛藏锋芒,君霖已经下跪赔罪并给了一个台阶,丽夫人就是心胸狭窄不肯接受,在太后宫门口这样僵持着,等事情闹大了,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董美人护子心切,忙将君霖护在身后,总算语气软了下来,哀求着道:“所有的错都是妾妃一人之过,还请夫人不要为难孩子们。”
拂菱见董美人又一次把矛头正面揽到了身上,未免事态继续恶化,便忙上前和缓笑道:“夫人,外头暑气重,有事也请先进屋再说吧,夫人肤白胜雪,若是被这毒日头晒黑了半点,太后又要心疼就不说了,到时免不得要再赐几瓶杨枝凝露给夫人,统共才不过几瓶,都叫夫人讨了去,才是真真叫人心疼了。”
丽夫人噗嗤一笑,面色总算和缓,对拂菱笑道:“难怪太后平日里宠着你,能说会道不提,还这般的会当家,真是连我见了也欢喜,怎么?太后宫里还剩几瓶凝露?你都说给我听,我全都讨要过来,与你五五分成算了。”
拂菱急忙上前扶了丽夫人,笑着说:“便请夫人快随奴婢入殿吧,太后娘娘这会子说话的功夫不定就醒了。”便赶紧引领她入宫门。
丽夫人鼻子哼着气,横着眉眼刻意从董美人母子身边走过,总算没再发难,拂菱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身准备走,只听君霖在身后郑重而又温和道:“多谢姑娘。”
拂菱转身,迎上君霖点漆双眸,知他心如明镜,不觉心中一动,微笑点头过后,便随丽夫人入殿了。
一直跟在拂菱身后的宫娥秋水见无人注意,便悄声对拂菱说:“姐姐又何苦帮董美人解围,得不偿失啊!”
拂菱蹙眉站定轻声喝道:“住口!忘了我平时怎么嘱咐的,切莫背后议论主子。”
秋水低头吐了吐舌头道:“贤人恕罪,我也是怕您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