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抬起头来时,额头竟已磕破了,眼泪鼻涕弄了一脸很狼狈。他说:“我当时真没瞧见有人,是突然冲出来的,刹车也来不及踩就撞上去了。我一下子就懵了,看着那人一动不动很害怕,我就……”
“你就逃了是吗?”他说不下去的我替他接,“你连人有没有死都不确定就先逃了,可有想过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只要你当时下车打一个电话,就能救回一条命?”
“我后来也很懊悔,终日躲着。有想对你家作补偿的,可你们不同意。”
“补偿?”我的指甲抠进了掌心,如果不是这铁栏隔着,怕会控制不住打上去,“拿什么补偿?钱?那是我爸的命,他被你撞死了,再多的钱也换不回我爸,这不是补偿,是对我爸的侮辱。徐飞你听着,你是杀人凶手,你的手上染着我爸的血,即便你走出了这里,也抹灭不了你杀人犯的烙印。”
我最后一句话彻底击垮了徐飞的神经,他手抓头发一脸惊惶:“不,我不是杀人犯。”
余光里狱警要走过来,周瑜先一步扶住我肩膀轻道:“贾小如,可以了。”
狱警通知探视时间到了,要将徐飞押去里面。
我阴冷地盯着,曾有多痛,就有多恨。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里面那个杀人犯早已被我杀了无数次。然而就在狱警押着他走至门边时,他突然情绪激动地冲了回来,扒着铁栏对我喊:“我不是杀人犯,我真的有心忏悔的,在这里的每一天我都为四年前的那个晚上悔恨。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狱警过来抓他,他不肯松手,一遍遍地对我喊他不是杀人犯。
后来狱警把人拖了进去,周瑜默声拉着我走出看守所。
目眺远方空茫,我问:来这一趟于我有何帮助?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轻声回:你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是,早知我会在徐飞出现的那一刻就竖起浑身的刺。
意料之外是,我的反应要比他预想的从容而理智。
他甚至做好我可能因为再见徐飞,情绪崩溃的心理准备。
我怅然失笑,当初都不曾,何至于到今天还情绪奔溃。
徐飞的道歉与悔恨不会让我生出一丝怜悯之意,判他七年太轻了,他在里头已经熬过去了四年,还剩三年就可以出来了,或者三年都不用。
可是老爸呢?永远埋在了那土下,连梦里都不曾来过。
我所有做的噩梦,老爸都不曾出现。
周瑜伸手环住我的肩膀,“我们去下一站。”
下一站?我挑起眉,“去哪?”
他讳莫如深地避开话题:“先找车回城里再说。”
我心头掠转,大约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眸光逐渐变沉。
看守所不远处有个公交站台,是往城区开的。足等了一刻钟,才见一辆绿色的公交车缓缓悠悠开过来。等回到城区时已近傍晚,随意找了一站下车拦了辆出租车,在周瑜欲开口前我先报了地址,他侧目来看我。
我侧转头看向了窗外,眸光幽浅不明。
最终他没驳我意,只是将我的手抓握在掌间,指尖摩挲了掌心。
很快到了公寓楼下,我的公寓。
这段时间一直住在他那,这边空置着不至于落了一室的灰,但今晚要住下来怎么也得打扫。我指挥周瑜拖地,自己拿了抹布擦拭,一小时后卫生工作基本搞定。
然后是要解决肚子了,两个方案:一是现在下楼去附近超市买菜,吃得晚一点;二是直接叫外卖,简单又方便。
但周瑜忽然兴致来了,想要下楼逛超市。
圣诞节的夜晚是缤纷热闹的,我们走去超市的路上沿途都是成对成对的年轻人,有的姑娘手上捧着花满脸灿烂笑容,我暗暗失笑,他们是把所有的节日都当成情人节过了吗?
“贾小如。”周瑜忽然开口,语气轻轻浅浅的,“为什么要逃避?”
脚下一顿,轻默流转,反问回去:“我逃避什么了?”
“从看守所出来时我们说好的去下一站。”
我失笑:“周公瑾,谁和你说好了?即使去那看守所,你也是未经我同意就擅自决定了。妥协是因为既然已经到门外了,便进去看看那人四年牢狱过得如何。结果很不如人意,牢狱生涯并没让他崩溃、颓废、丧失神智,相反的他在里面安然度日,只需数着出狱的日子。”
周瑜沉吟了下,“我带你过去并非想你原谅或者宽恕徐飞,只是让你直面这件事。他是那场意外的起因,只有挖出了这块烂疮,伤口才有可能痊愈。”
我嘴角扯起了弧度,眼神讽凉地看着前方,幽声说:“周公瑾,你当真不知道什么才是我心里的那块烂疮吗?”
周瑜沉默,直到买好菜走出超市都没再开口。
两人并肩静走了一路,快到公寓楼下时有辆自行车风驰如电般掠过,周瑜拉了我手肘一下,险险避过。对方急急刹车,回过头来是张年轻的脸,抱歉地说:“对不起啊,有没撞到你们?”周瑜略有些不快地回:“在小区里怎么骑这么快?”
少年弱弱地解释:“我和我女朋友约了八点,要迟到了。”
我看少年脸上神色很着急,便拉了周瑜一下,“算了。”
周瑜也没再追究,等对方骑着车子渐远时他问:“还记得那时候我常骑车带你吗?”
我微仰视角,眼中多了暖意:“记得。你后来还买了辆特骚包的车呢?”
“哪骚包了?那叫酷。”
抿了下嘴角,不予置评。
等到晚餐能开动时已经快九点了,周瑜蒸了条鱼,又炒了个大盘虾,余下的蔬菜与汤都是我做的。这个晚上,并没有再延续之前的话题。
倒是躺下时周瑜搂着我问:“为什么今天回来这边?”
我想了想,“顺口报了这边地址。”
周瑜不满:“还没把我那当成是你家?”
我故意气他:“这边我可住了两年多了,你那才几天,能比吗?”
他来捧我的脸,抵着我的额头说:“之后的每一天你都要住我那。”
实际上是这边屋子比较能给我安全感,在别人眼中这是个缤纷的节日,在我这需要安全感。假如不是他在,我可能还会喝一杯浓浓的咖啡。
忘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迷恋上咖啡的苦味的,可能是与他分手的时候点的第一杯咖啡,也可能是后来许多个夜晚难眠时我都要泡一杯咖啡的缘故。
周瑜问我这房子是租的么,我没好气地回他不租还能买啊。才工作两年,我怎可能有那经济实力买一套房子,现在房价涨得都没边了,一套小户型的都要上百万。
于是他就得意了,搂着我痞痞地说:“没事,你有你老公我呢。这就是有男人和没有的区别,哪里要女人养家糊口的呢,等房租到期了就把这边退了,安安心心地住哥那啊。”
我直接不理会他,心里想的是才不要呢。哪天跟他闹了,我不得有个去处的啊,总不能跑老妈那吧。想起老妈,琢磨着找个时间回去一趟。
后面两人不说话,便意识朦胧了,依稀听见耳边传来轻叹:“再也不让你一个人了。”
临近年底,法院不算太忙。来的都是些经济纠纷案或者是离婚案件,在肖东的带领下大家有条不紊地处理着。
这日听见单位同事在讨论一起离婚案,是夫妻双方在财产分割以及孩子的抚养权上有分歧。我由于被分配到的都是经济纠纷案,所以并不了解其中详细情形。
听着他们各执一词,基本上分成两派,有说女方是弱势,理应获得婚后财产的一半分割,且孩子抚养权归女方;但也有人说男方一没出轨、二没赌博、三家境优越,从孩子角度考虑该让孩子跟男方。
玲玲跟人一番唇枪舌战后败下阵来,气呼呼地来问我:“贾律师,你说是女方该得孩子抚养权还是男方?”
我当时正在做一份PTT,一边打着字一边问她:“你支持哪一方啊?”
“我当然支持的是我们女同胞啊。”
“那我也支持女方。”
玲玲得到了肯定,立即就有了底气,扬声对那边的同事喊:“听见没?贾律师也赞同女方得孩子抚养权。我就说那卫莱作为孩子的母亲,自然是最疼孩子的,凭什么孩子不给她?”
我缓缓抬头,盯着玲玲的侧脸问:“你说谁?”
玲玲没反应过来:“啊?什么谁?”
“你刚说女方叫什么?”
“哦,叫卫莱啊。”
“护卫的卫?莱茵河的莱?”
玲玲讶异:“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我倏然起身,直接闯进了肖东办公室。
肖东正在电脑前看着什么资料,见我冲进来挑了眉问:“你这风风火火的是要干什么?”
我双手拍在他桌上,“那起离婚案为什么不和我说?”
“哪起?年末接的不是经济纠纷案就是离婚案,我啊正觉无聊呢,而且你负责的区域不是经济案嘛,最烦离婚那些琐事,怎么忽然感兴趣了?”
我咬咬牙,这头老狐狸,他明知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