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刘燕平静地点点头,大姨脑中却似翻江倒海一般。她依旧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刘燕,最后在刘燕不断点头和平静的表情下,终于相信王雷在家种出地蔬菜卖了一斤二十多元。
二舅母看到刘燕点头承认了自己家的蔬菜卖了二十元一斤,“哈哈”地笑着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他们一家人就是怕我们知道他们有钱了,还来这里装穷。”
二舅怒道:“你少说两句,还觉得不够乱么。还有,为什么这些我不知道。”
二舅母轻轻一笑道:“当时,就是把事情告诉你又能怎么样。你顶多会说,这是不可能的,哪有那么贵的蔬菜,或者说这是他们自己努力种出来的,跟咱们没关系。所以,我就没让小贤和小莹告诉你。”
二舅目光死死盯着二舅母,充满了气愤。
王雷淡淡地说:“你刚才说的对,这些真跟你没关系。”
二舅母听到王雷如此说,怒道:“怎么没关系,凭什么没关系,我们帮你们养着老人,你们赚了钱就不想着给我们分些,就算不算我们,你也总要给老人些钱吧。”
王雷哼哼地冷笑,不再说话。
大姨可能是被如引高的蔬菜价格吓到,半晌沉默。突然说道:“我记得过年的时候,你跟我们说过一次。说王雷种了温室大棚,里面的蔬菜味道不错,一斤蔬菜卖了三十多元一斤,对吧?”
大姨看向刘燕,刘燕点点头道:“对,过年的时候是说了一嘴,当时你们都不相信。”
大姨恍然大悟似的,看着二舅母说道:“当然没人信。当时,她可是一直炫耀她家的老大一个月能赚二万多的工资,在大城市里找到了个当地女孩,并且还想着在大城市里给小贤买套房子呢。哪里会相信刚刚高考失利的王雷赚了钱。现在她知道了,又开始妒忌了。”
本来以为大姨知道事情真相后,会指着刘燕破口大骂的二舅母,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说。
大姨却继续说道:“我终于明白你冲妈骂的邪火是从哪里来了。原来是知道王雷赚了钱,想从他们手里弄钱,却没有办法,所以再对妈发火的。”
二舅母被大姨说破了心事,脸色变得惨白,兀自不承认地说:“他们赚了钱,难道不该多拿一些来恭敬妈吗?”
二舅也听出今天这一出的原因是二舅母想着从王雷家里弄些钱出来,更是生气,身体再次想要越过王雷,被王雷紧紧地拦住。
大姨依旧冷声笑着说:“给妈些钱是应该的,可是不知道这些钱给妈之后,到底是妈用,还是你用。一个月三千元钱还嫌少。我倒是好奇了,这一个月三千到底是怎么花的。正好,今天大伙都在,咱们就盘盘帐,看妈一个月到底花了多少钱。”
二舅母也不认怂,强硬地说道:“对帐就对帐,还怕你们不成。也得让你们俩个知道家里有一个老人,整天伺候着有多不容易,一个月得多花多少钱。”
姥姥悠悠一叹,对着刘燕说道:“燕子,天色不早了,去你家还要一段时间,咱们这就走吧。”
刘燕听出姥姥是不想继续让大姨和二舅母这样吵下去,不想让二舅和二舅母以后天天吵架,没办法过日子。她点点头,轻轻地拉了拉还要再战的大姨,说道:“妈,咱们去你房间里收拾行李,这就回家。”
二舅猛然转过头看向姥姥和刘燕。
刘燕冷眼看着二舅,不见悲喜,轻轻说道:“二哥,你还要拦着妈去我家住几天么?”
二舅看看悲伤疲惫的姥姥,再扭头看着面容狰狞,还不甘心的二舅母,深深地叹口气,闭上眼睛说道:“让妈去你家里住吧。”这几个字仿佛有万钧的重量,二舅每说一个字,都会被这万钧的重量截断了要说的话,一字一字慢慢沉重地说着。
说完这句话,二舅就如同被抽了骨头一样,整个人软了,矮了,低着头,眼里慢慢地噙了泪。
二舅已经尽力了,尽力想要挽留住母亲。他不是不知道二舅母和姥姥之间有矛盾,他极力在中间劝,不让自己媳妇抱怨姥姥,为此,他低三下四,为此,他弯了腰,收了脾气,被人们嘲笑性格软弱也低头认下。只要,只要,二舅母能对姥姥好一些,他受再大的委屈都可以忍受。
他曾经以为他对了,姥姥一直在他面前说二舅母的好话,说二舅母对她很好。
现在,他知道他错了,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他不该任由地二舅母的脾气,他不应该把当初少年时的脾气全部收了,不应该一样地委屈自己,最后也委屈了自己的母亲。
二舅低下头,一滴眼泪落下,接着又是一滴眼泪。接着,一点一点的眼泪连成线,落到了地上,织也了水迹,一摊由眼泪织成的水迹。
王雷看到自己身边的二舅突然蹲下,无声地哭泣,眼泪汇成河流从下额流下,心中感叹,想要安慰二舅,却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该如何安慰他。
姥姥看到了二舅母无声哭泣,嘴巴动了动,想要说话,可嘴巴动了半天,眼睛里的悲伤已经凝成实体,却终是没有说出话来,闭了会眼睛。再睁眼后,慢慢往自己房间走去。
刘燕看到二舅这个大男人蹲在地上,像个被人抛弃的无助的孩子,心里也有些不落忍。眼前这个毕竟是自己的二哥,他毕竟不知道母亲被骂的事。刘燕在心里这样劝说自己,劝自己原谅如同孩子一样哭泣的二舅。
刘燕正想着走上来劝劝二舅,可看到姥姥步履蹒跚地走了,轻轻地拍了拍一边愣着的大姨,紧走两步,跟上姥姥。
大姨在发愣。二舅突然蹲下,一声不吭地只是流泪,让大姨一下子愣住了。
大姨在心里问自己,多长时间没有看到二舅这样哭了。在她记忆里,二舅再后一次哭泣是在姥爷过世时,再之前,就一下子跳到二舅和大姨年青的时代。那天,他们俩个出门,大姨被一辆车轻轻撞到,流了些血,二舅先是发狂地把那个司机打了一顿,之后抱着自己大哭起来。
现在的哭泣和那时候的哭泣,多么的相同。大姨心时想着,时间在大姨的眼里似乎重叠了起来。不,还有不同,那一次哭出声来,那一次是为了自己,那一次我们还青年。
现在,哭是无声的,哭是为母亲,也为自己;现在,我们都半步跨进了死亡。
大姨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二舅哭泣,刚才的怒斥都化成烟,化成气,消失在大姨的脸上。现在,大姨只觉得二舅的可怜。
被刘燕拍一下后,大姨才从愣神中醒悟,她明白刘燕的意思。
大姨慢慢地走过来,走向二舅,蹲下,把前额放在二舅环抱着身躯的胳膊上,轻轻地,柔柔地喊了声“哥,不哭。”就如同青年时,虽然流了血,可看到大哭的哥哥时,大姨同样轻轻,柔柔地说道:“哥,不哭。”
姥姥和刘燕正向房间里走,二舅母却拦在身前,笑着说:“刘燕,带妈走可以。但是,妈之前有病,花的钱太多,是不是可以把钱给我们。”
刘燕的脸色勃然大怒,可想到刚才二舅无声哭泣的样子,强忍着怒火说道:“行,你们花了多少,我们给。”
哭泣中的二舅突然站了起来,拉起大姨,对着二舅母怒喝道:“你闹够没有,还闲不够丢人吗,你给我滚一边去,不要让我看到你。”
二舅母看到眼睛红肿的如同兔子的二舅,有些害怕,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二舅这么冲自己喊,比刚才在院里那一耳光更让她害怕。她正要分辨,或者还要不依不饶。却被二舅冲上来,越过王雷,一把抓住她,将她拉走。
屋子终于安静了,姥姥、刘燕和大姨一同回姥姥房间里准备东西。
半个小时不到,姥姥就收拾好了一切,只有一个包袱,刘燕拿在手里。
王雷正要去接刘燕手里的包袱,刘燕摇摇头,说道:“咱们回去吧。”
院子里没人,王雷一直走出了二舅家,扶着姥姥上了破旧的电动三轮车,看刘燕也跟着坐上,依旧没看到二舅从家里出来。
大姨骑上她的电动车,看了看院门,轻轻地伤感地说道:“走吧,二哥是不想看到妈离开他家。”
王雷看看刘燕,见刘燕过了许久后,才慢慢地点头。这才发动电动车,缓缓地离开二舅家。
走了一二百多米,刘燕突然说道:“妈,二哥在那里,送咱们呢。”
王雷缓缓地停下车,大姨也停下车,一起向二舅家门望去,只看到一个小小的人,站在二舅家门口,向这里张望。
叹口气,王雷轻轻地问道:“妈,要不要回去和二舅告个别。”
刘燕没有说话,姥姥却淡淡地说道:“不用回去,咱们这就走吧。”
王雷能从姥姥的话里听到悲伤,不舍和无奈。
再次发动电动车,王雷慢慢地开着向前走着。在转弯时,王雷向二舅家门口看了一眼。刚才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变成一个黑点,却依旧站在那里。
那个弯转过后,那条街,那个黑点,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