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至日暮时分，慧娴将李雯清母女安置在太子府后院深处的后罩房内，那里僻静隐密，鲜少有人。
那是一间大小间通着的隔间套房，虽然说长久无人居住，可是给慧娴拾掇了一番之后，到也幽静雅致。
李雯清挨着门边站着看侍女们进进出出的擦洗收拾，又搬来许多家什细物，只觉着心里诚惶诚恐的。
她本就是没见过世面的村户人家，哪里见过这等排场，虽然在慧娴眼里看来这些吃穿用度的东西全都不算什么，可是在李雯清眼里已经算得上是奢侈了。
她几次伸手想去帮忙，却都被慧娴瞪视，只得讪讪的站在一旁看着。
李钏儿一路紧紧牵着娘亲的手，初时害怕的心绪去了不少，两只大眼睛滴溜溜乱转，瞧着哪里都是好奇，看见一样没见过的器物便想去问那是什么，可是碍着慧娴呆在一旁，却又不敢。
不大一会儿，房间收拾停当，慧娴也不多言，带了一干侍女走了。李钏儿拉着李雯清的手进了屋，摸摸这里看看那里，嘴里不断发出惊呼赞叹之声。
“娘啊，我以为咱家的房子盖好后，咱也算是村里的富户了呀。跟这里一批，咱家还真是寒酸呀！”李钏儿摸着床上簇新的棉被，又跳上去使劲坐着，“你看这被子，比你带回来那些镇上富家小姐的绣布还要软和呢……他们真有钱呀，这么好的布居然盖在身上……”
“你刚吃了药，别乱动！”李雯清走过去抚着李钏儿的额头，摸着不再发烫，心才安了下来，“你这几日受了这么些惊吓，赶紧脱了鞋子上床躺着，身上的伤还疼不疼？”
李雯清弯身帮李钏儿脱掉鞋子，李钏儿上了床，拉着她也叫她坐下，“娘，为什么那些人要绑我们呢？还有他们把我们关在什么地方了呢？那个长得怪好看的小姐又是谁？还是有那个凶狠骂人的少爷又是谁？后来那个脸白白没胡子的老头又为什么要鞭打我呢？”
说到这儿，李钏儿的身子不由瑟缩了一下，似乎是想起当时在流华宫密室里遭受到的一切。
李雯清赶紧把她搂在怀里，轻拍她的后背，突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两人一块朝门口看去。
两名侍女手持托盘走了进来，看见李雯清，微微曲膝欠了欠身，李雯清赶紧站了起来，有些无措的说：“有劳两位妹妹了……”
其中一位正是白天给李雯清送饭的侍女，因她没将门锁好，致使李雯清逃了出来，她以为会被太子妃责罚，却没想到李雯清竟会替她说话，把罪责揽在了自己身上，她心里感激，便朝李雯清笑道：“娘娘命我们给姐姐送来一些吃食，姐姐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一声便是。”
李雯清客气的接过托盘放在桌上，李钏儿闻到饭香，已经急不可待的下床穿上鞋子坐到了桌边。
等到两名侍女出了房间，李雯清关上门，嗔怪着李钏儿：“你看看你猴急的样儿，真给你爹爹丢脸！”
李钏儿捏着一块糕点送进嘴里，眯着眼睛笑道：“娘你也吃呀，真好吃呀！这可比我们平常在家里吃的东西好上几百倍呢！”
李雯清听了佯装生气，“你是说娘平日给你做的饭都不好吃嘛？那娘以后便不给你做了！”
“不是不是……”李钏儿听了这话连连摇手，唇边还粘着酥皮饼屑，“娘做的也好吃，这里做的更好吃……娘做的吃惯了，偶尔换一换嘛，嘿嘿……”
李雯清看了好笑，伸出手去替她抹掉，不想李钏儿一把抓住她的手，很认真的将那些饼屑拣到手心里，一仰头，便倒入口中。
李雯清更加失笑，“这里有这么多好吃好穿的，要不然我们以后就留在这里？你说好不好？”
李钏儿正一脸回味的咂吧着小嘴，听了这话有些愣怔，呆呆看着李雯清，“可以住下吗？那个好像戏里的人，他真的是我的亲生爹爹吗？这里是他的家吗？那刚才那位娘娘是不是他的娘子？她是我的亲娘吗？”
李雯清原本还想着寻个机会劝慰李钏儿，好叫她认下太子这个亲父，却没想到她突然自己提了起来。
此刻瞅着李钏儿鼓着腮眼巴巴瞧着自己，却突然觉得一切都无从说起了。
太子殿下确实是她的亲父，这已经坐实。可为什么他当年会抛弃她，他又是如何辗转找到她们母女的，慧娴娘娘到底是不是李钏儿的亲娘，太子与郑骁阳又是何等关系，这一切的一切，太过错综复杂了。
李雯清自己都没弄个明白，她又怎么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解释得清楚呢？
*
内室里，瑾阳和慧娴相对而坐，却是一片寂静。瑾阳瞧着案上那盏琉璃描金桌灯里的烛火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慧娴轻声叫着，将瑾阳的神思拉了回来。
他抬头看向慧娴，轻叹了口气，开口说道：“慧娴，跟着我这些年，叫你受委屈了……”
慧娴原本想问那小丫头的事，却没料到瑾阳开口便是如此说话，一时心潮翻滚，眼圈便红了起来。
“我也知道我这么多年来对你不住，只是我……当年母后将飞燕接入宫中，说要好生照顾，直至后来传出她有孕在身的消息……”瑾阳缓缓地说着，又低头去看那烛火。
“我当时高兴坏了……心想只要母后答应，能认飞燕做个义女什么的，便能除了她那青楼之身，哪怕我接进府中做个侧室呢……可是没想到，后来母后跟我说，飞燕难产出血，大小都没保全……”
“那怎么还会有这个孩子？”慧娴忍不住问道：“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个孩子便是你的女儿呢？”
“呵呵……”瑾阳听了一愣，却又轻笑起来，他站起身来，踱到床边坐下，拉起慧娴的手说：“我也真是的……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呀！”
“殿下……为殿下分忧，本就是我份内之事。只要殿下愿意说，我总是愿意听的……”慧娴的手在瑾阳的手心里微微颤抖，她还不习惯瑾阳这突如其来的亲近。
“这孩子……以后恐怕还是要多麻烦你一些的！你好生照料着，我心里是记着你的好的……”瑾阳揽住慧娴的肩，往自己怀里拉了拉。
慧娴原本刚刚暖热的心突然变得冰凉，她低垂着眼帘抿着唇，只觉鼻子酸涩，便想流下泪来。
“外面的事，你不用操心！父皇那里，自有我去解释，你只要把家里给我看好就成！”瑾阳并没发觉她的异样，接着说道。
慧娴轻轻从瑾阳手心里抽出手来，站起身朝瑾阳施了一礼，“太子殿下请放心，只要您吩咐下来，我总是会照着做的……夜也深了，太子殿下回去安寝吧……”
瑾阳皱着眉，不明白慧娴为何突然如此，他本想着多讨好她，今夜留下来安寝，心里还盘算着以后定要多多体贴她，这么多年自己确实对她太过冷落，让她心寒。
再加上李钏儿这件事毕竟事关重大，许多地方还需要慧娴帮他遮掩几分。可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慧娴会突然冷了脸，她不是一向都对自己委屈求全嘛？
慧娴起身走到铜镜前，慢慢将头上的配饰卸下，自镜子里看着身后的那个男人，突然便不明白自己多年来的坚持和隐忍所为何来了……
她的眼眶渐渐温热起来，泪水滚滚落下，落在月牙白垂花宫锦长衫上，晕出一个个的圆来。
瑾阳站了一会儿，见慧娴再无挽留的意思，便讪讪地道：“那你早点歇着，我出去了。”
说完依旧没有挪步，慧娴叹口气，“太子殿下早些安寝吧，明日不是还要早朝吗？”
瑾阳身子一僵，拉拉衣襟走出内室，慧娴如虚脱一般倒在椅子里，呆呆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流泪不止。
走出殿外，瑾阳抬头看着天，黑色的幕布上点缀着几颗星子，看起来那样的光亮夺目，他突然想到钏儿的眼睛，那双眼睛黑白分明，也是闪着这般的光亮，直照到了他的心里。
想了一想，他抬脚朝后院走去，寒冬的夜十分静谧，院墙下栽种的花木叶子已经掉光，显得有些凋零稀落。
越往院子深处走去，他便觉得越冷，忍不住拉了拉身上镶着白狐狸毛的氅衣，看着那幽深的长廊延伸到一片黑暗之中，心下后悔没有叫个随从打盏灯笼。
“扑楞楞……”突然头顶传来一阵衣袂之声，瑾阳抬起头来，却什么都没看到，他眯着眼睛四下察看，看见后罩房方向的瓦顶上，有个人影一闪，便不见了。
“什么人！”不及多想，瑾阳一跃上了屋顶，看见那人已经跃出老远，他身型高大，两手在空中似鸟翅一般展开，几个纵身，已经快要隐身于黑暗之中。
瑾阳摸了摸身上，回府后便换了便服，并未曾佩剑，不知此人底细，冒冒然追过去，并不是良策。
想到这儿，他跳回院子，正想召唤侍卫，突然心念一动，大叫一声“不好”，便往后罩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