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公公小心翼翼端着一只翠玉碗盏,里头是刚刚盖底的鲜红液体。
瑾阳低头一看,惊呼道:“怎么像血一样?还如此腥臭难闻?”
赵公公忐忑不安,“是呀!我们将米酒放到碗中,那颗丹丸顷刻间便融化在米酒之内,其状如血,味道腥臭难当。我还专门让太医院的宋提点看了看,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呀!”
瑾阳眉头深锁,心说莫不是中了那毒人的奸计?可是眼见他逼着那毒蜈蚣吐出了内丹呀,那蜈蚣从健壮乌黑变得羸弱无光,看起来不像是做假呀?
“陛下,可要给郑将军服用吗?只怕是那毒人……”赵公公端着玉碗的手微微颤抖。
瑾阳有些犹豫,这不像是解药,到像是放了好久的一碗人血!这样的东西,能给郑骁阳喝吗?如果真的是那毒人使的奸计,那不是要断送了郑骁阳的性命吗?
“赵公公……你端过来给我!”床榻上传来郑骁阳虚弱的声音。
瑾阳转头看去,看见他一手支着床面,摇摇晃晃的想坐起身来。瑾阳赶忙走过去扶住他,“骁阳,那解药只怕有假!”
“呵……左右是个死,不如搏一搏!”郑骁阳接过赵公公送过来的碗,只觉得手腕虚浮,手里的碗抖个不停。
瑾阳叹了口气,接过玉碗坐在郑骁阳身后,让他把半个身子靠在自己身上,“骁阳,你确实要喝?”
郑骁阳笑得凄楚,“只要陛下谨记答应我的话便是!”
瑾阳重重点头,“你放心,自你替我挡了那一下开始,我便对自己发了毒誓,从此之后,我谢瑾阳万万不会负了郑骁阳!”
郑骁阳又笑,“来吧!”
瑾阳将碗送到他嘴边,眼见着他喉结滚动,玉盘里的血汤已经见底。
瑾阳将空了的玉碗递给赵公公,问郑骁阳,“骁阳,你觉得如何?”
郑骁阳舔舔嘴唇,笑着道:“现下尚好……”
可是他话音刚落,“哎呀”一声,整个人猛地弹了起来,额头撞到瑾阳的下巴,将他撞得站了进来。
只见他的身子往上弓着,脸上现出狰狞的表情,似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瑾阳捂着下巴,朝赵公公大吼,“传太医,赶紧传太医!把太医院里所有的人都给朕叫来!”
赵公公应了一声,慌里慌张便外往外。跑到门外窗棱底下,直听见殿内的郑骁阳已经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声来,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骁阳,骁阳!你觉得怎样?”瑾阳手足无措地在床边团团乱转。
郑骁阳在床上翻滚个不住,全身汗出如浆,他左肩上原本已经凝固的伤口又开始往外冒血,大股大股的黑血自里面流出来,瞬间便将整张床染脏了。
“骁阳!骁阳!”瑾阳伸过手去想扶他,接触到他的身体,只觉滚烫滚烫。
他心头觉得无比难受,只怕郑骁阳哪次转身撞乱了肋骨椎骨!听见外面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赵公公带着一干太医进入殿内。
众人一脚踏进来,无不掩鼻皱眉。
郑骁阳的伤口流出来的黑血太难闻了,然而一直呆在殿内的瑾阳似是一点也没有闻到。
他一看到太医们纷纷掩鼻驻足不敢往前,大声咆哮道:“一个个人都站着干嘛,赶紧给我过来瞧病呀!”
众人不敢违命,小心翼翼走到床榻间,看着还在翻滚痛苦的郑骁阳,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瑾阳两手在身后交握,在他们身后来来回回的踱步,可是见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却没有说出一个有用的法子来,不由又要大吼。
然而此时床榻上的郑骁阳突然静了下来,他两手握拳牙关紧咬,躺在血泊之中,再无一点声息。
“骁阳!”瑾阳颤声叫道,心里害怕急了,却是不敢往前。
宋提点大着胆子凑过去试探鼻息,又将两根手指按在他的脉上,转头对瑾阳说:“陛下,你放心吧,毒性已经除去了……”
“真的!你不是哄我?”瑾阳瞪大了眼睛,眼中有泪滚滚落下。
众人一看皇帝失态,齐刷刷跪倒了一大片,宋提点一边磕头一边哭道:“陛下要保重龙体呀!现在郑将军已无大碍,虽然脉象虚弱,可是已有生机。陛下莫不要为了郑骁阳殚精竭虑呀!”
众人纷纷磕头,瑾阳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呵呵,骁阳好了便好,骁阳好了便好!”
*
三月后,已是盛夏季节,中原小村外已经是遍地野花盛放。
这日李钏儿下了学跟几个孩子一块到村外小树林里玩耍,看见大道上吹吹打打走过来一队人马。
李钏儿眼尖,一眼便看见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是禁卫军大统领韩召,便撇下其他孩子往大道上跑去。
“韩召叔叔!韩召叔叔!”李钏儿手里抓着一束野花,站在大道之中朝马队挥手。
韩召看见是李钏儿,大喜过望,下了马便朝她奔了过来。
“钏儿!你长高了!”韩召抱着李钏儿转了个圈,笑盈盈的说。
“韩召叔叔,你怎么来了?”李钏儿笑着拍打韩召的双肩,“我爹爹呢?”
“呵呵,你爹爹还在京城里疗伤,你陈松叔叔请了唐门的高人,你爹爹血气匮乏,每日都得泡那补足血气的药澡,而且每天都得喝那些苦兮兮的药汁,别提多难过了!”韩召抱着她往村中走,转身招呼属下牵着马跟上。
“啊!前阵子我得了伤寒,村子里的大夫也给我开了汤药,难喝死了!”李钏儿听了皱眉,想了想,她又问道:“我那个爹爹呢?他可好吗?”
韩召抿着嘴笑,“那自然是好的!他可是咱们大俞国的皇帝,能不好吗!”
“嘻嘻!那你不在京城保护我的皇帝爹爹,到我们村里来干什么呀?”李钏儿笑着问。
“那自然是有好事情!”韩召一脸的神秘。
“什么好事情呀?”李钏儿好奇地问。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韩召到了村中,却不去往李雯清家中,而是径直去了村中的保长家里。
他此次是奉了皇命前来宣读圣旨的,皇帝陛下感念郑骁阳护国有功,却不愿留在朝中作官。遵从本人的意愿,特赐其良田千亩宅院一座,认其妻子李雯清为义妹,从此后这村子便更名为郑家村。
保长率领着村中的民众接了圣指,都是议论纷纷。想不到这当初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李雯清,竟然有如此的福份,不但嫁给了堂堂护国大将军,当今的皇帝陛下还是她的义兄。
一时间村子里流传的那些关于李雯清的风言风语不攻自破,她此刻变成了枝头上的凤凰,全村上上下下敬仰,哪里还有人敢乱嚼舌根呢?
韩召宣读完圣旨,便牵着李钏儿的手回到李雯清家中。
李雯清正在屋子里做绣活,听到外面的吵闹之声,到也不以为意。
自打从京城里回来,家里的房舍修葺好之后,她每日便是躲在家里绣花做饭,早上伺候着李钏儿吃了饭上学堂,做开始坐在绣架前。
只除了偶尔到镇上交交绣活儿,便与村中其他人再无来往。月余前陈松回到村中一趟,将郑骁阳已经解毒的好消息告诉了她,她悬着的心放下了,便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心心念念想着郑骁阳回来,两人一同把李钏儿抚养长大。
没想到今日韩召突然前来,韩召见着她一捞衣角便要跪下,把李雯清吓得赶紧上前扶住。
李钏儿笑嘻嘻的说:“娘,我皇帝爹爹认你做义妹了!还赐给咱家良田千亩宅院一座呢!等爹爹回来,咱们便可以住大房子喽!”
李雯清不明就里,韩召笑着会原委说了一遍。
李雯清听了,却并没有露出笑容,而且一脸凄楚的倒退两步,脸上有泪珠滚滚而下,“他……他当真不让他回来了吗?”
韩召一听,心知李雯清是误会了,赶忙解释:“不不不,大嫂您误会了!实在是因为此次大哥为了陛下差点丢了性命,况且现在还是病怏怏的,陛下感念大哥是护国的功臣,而且钏儿又在你们的身边由你们抚养,因此他才打算认下你做义妹,也好让钏儿有个正式的名份呀!”
李雯清听了这话,心下稍安,战战兢兢地问:“兄弟你说得可是真话,你可不骗我呀!”
韩召笑着说:“大嫂,我十七岁便跟着大哥在铁鹰骑,当初能进禁卫军,也是大哥举荐的。大哥就是我的在生父母,我怎么可能骗你呢!”
李雯清这才破涕为笑,赶紧招呼韩召进到屋里喝茶歇息去了。
*
京城之内,郑骁阳的身体开始渐渐恢复。他几次向瑾阳要求搬回那宅院居住,瑾阳却是不肯,执意让他留在宫中,说是方便太医们观察他的病情。
郑骁阳每日除了吃药便是泡药澡,觉得日子真是无聊之极。
这天吃过汤药,自己驻着拐杖出了内殿,想到院子中去透透气。
却看见路上几名宫女行色匆匆,都是一脸的惶恐害怕。
郑骁阳转身问跟着自己身后的一名小太监是怎么回事,小太监吞吞吐吐,却不敢如实相告。
郑骁阳也不逼他,便往养心殿的方向走去,小太监害怕的在后面叫他,他也只是不理。
宫中上下都知道这护国大将军拼死救了皇帝陛下的命,现在又与皇帝陛下同吃同住,看见他都是毕恭毕敬。
到了养心殿外,门外的侍卫向他行礼,他摆摆手,靠着门听着里面的说话声。
瑾阳似乎是在发火,他狂暴的将案几上的一应折子都挥到了地上,指着下面跪着的朝臣大骂。
郑骁阳探出半个头,看见刑部的官员跪在首列,都是双手伏地不住磕头。
“郑将军……”郑骁阳的肩头被人一拍,他回过头去,看见是赵公公,脸上带着些许的歉疚。
“赵公公,陛下这是在发什么火呢?”郑骁阳问。
“冀王死了……死在了刑部的大牢里,据说是自尽!”赵公公说道。
郑骁阳听了,抿着嘴不说话。
他知道瑾阳的秉性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这么久了,他一直没有处置瑾瑞,其实就是一直在矛盾。
怎么说这瑾瑞同他也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因此就算是曹锦程被那苗疆的毒人下了蛊虫自己乖乖回到京城面圣时,将他与瑾瑞勾结行刺瑾阳的事情说出来之后。
瑾阳也只是当场斩了曹锦程的头,对于大牢里的瑾瑞,却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而今瑾瑞自杀了!瑾阳心里应该松了口气吧,他一直梗在心里的那根刺取了出来,他为什么还要发脾气呢?
“冀王自尽,陛下虽然不痛快,可也不到于发这么大的火吧?”想了想,他又转身问赵公公。
“这……”赵公公欲言又止。
郑骁阳心下一沉,“赵公公旦说无妨!”
没想到“扑通”一声,赵公公竟然跪了下来,郑骁阳赶紧弯身将他搀扶起来,“赵公公,你这是干嘛呀?”
“谁在殿外?”须弥座上的瑾阳听到殿外的声响,大声质问道。
“回陛下,是郑将军和赵公公……”
瑾阳一愣,暗暗叫苦,“宣他们进来!”
郑骁阳和赵公公进了养心殿,跪下行礼,瑾阳念着郑骁阳身体初愈,便要赐坐给他。
郑骁阳连连摇头,“堂下跪着这么多大臣,我怎么好独个儿坐着,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瑾阳一笑,命官员们全部站起身来,另外赐了座给郑骁阳。
“陛下,我刚才听说,冀王自尽了?”郑骁阳落了座,直接问道。
瑾阳脸色稍变,微微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陛下节哀顺变,此等忤逆作乱的王子,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他自作孽,陛下万万不可为了此事伤神呀!”
瑾阳点点头,张了张口,重重叹气。
郑骁阳一看他怎么跟赵公公一个表情呢,心里头的狐疑更甚了。
“骁阳……”瑾阳自须弥座下走出来,郑骁阳赶忙站起身。
瑾阳走到他跟前握住他的手臂,“冀王自尽的消息传到宫中,按理当通知他的妹妹……”
郑骁阳一听,顿时明白了两人的犹豫是从何而来。
“瑾瑜她?她怎么了?”
“她听说自己的哥哥自尽了……于是便……吊死在流华宫里的桃花树下了……”
“啊!”郑骁阳只觉胸口被人重重一击,“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来人!快来人!扶郑将军回宫!”瑾阳大叫,朝堂之上顿时乱作一团。
郑骁阳回到后殿,躺在床榻之上,闭上眼睛,眼前尽是他第一次看见瑾瑜的情景,那时候她也不过十四五岁,缠着他要他教她舞剑。
他还记得她笑起来的样子,眉眼弯弯,嘴唇边有两颗小小梨涡,“骁阳哥哥,骁阳哥哥,你对我最好了,我哥哥都不带我玩……”
耳边似是又回荡起瑾瑜那清脆甜美的声音,郑骁阳觉得心里疼得厉害。
他一生未曾负过谁,想起那夜自己伏在昏睡的瑾瑜耳边说,等这一切结束了,便带她离开皇宫,认她做妹妹,再给她找个好人家,让她风风光光的嫁了……
可是如今,伊人却已经香销玉殒了。是啊,他郑骁阳这一生未曾负过谁,却只负了这个叫做谢瑾瑜的女子!
“骁阳……”外面传来瑾阳的声音,郑骁阳慢慢坐起身来。
“骁阳,你没事吧?我本来封锁着消息,想晚些时候再告诉你,没想到你自己竟然听到了……”
郑骁阳凄然一笑,“瑾阳,我想回去了……雯清和钏儿在等我,我想回家去!你放我走吧……”
瑾阳瞪着眼睛,“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呀!你想走,随时可以走,我什么时候说不放你走了?可是你也听太医说了,你的身体尚未恢复,不宜长途跋涉,而且每天都要吃药泡药澡,回去了,你怎么办?”
“呵呵,你放心吧,雯清会顾我周全的!瑾阳,我只想问你,你把钏儿给我,你后悔吗?”
瑾阳低着头,想了良久,抬起头来看着郑骁阳的眼睛,“你是我的手足,便同我本人一样。我的女儿,自然也是你的女儿……骁阳,我不后悔!”
“好!”郑骁阳重重握住瑾阳的手,“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让我回家吧……”
*
天气渐热,李雯清最近多了一项活计。
李钏儿长高不少,从前的衣裳都穿不下了。她得给她做几件夏服,眼看着郑骁阳也要回家来,他的夏服也得早些准备好。
因此李雯清每天除了做绣活给李钏儿做饭外,便开始剪剪裁裁,缝缝纳纳。
对于她自己来说,好似多了皇帝义妹这个身份,并没有什么影响。可是对于村子里的其他人,却不同了。
每日里李雯清只要出了屋门或是倒水或是做饭或是喂鸡,便能看见栅栏外站着三三两两的村民,看见她全是一脸讨好的笑容,有些还拿了家里的鸡蛋和果匣,说要把自己家的小子说给李钏儿!
李雯清哭笑不得,只得将院门锁住,就算屋门,也很少出了。
此刻她坐在窗下缝制夏服,抬眼看见李钏儿蹲在鸡窝旁,“小黄!不许偷吃小白的包谷粒!小白,你太弱了,你要多吃些!小黄,你可真没有我以前养的小黄乖巧听话,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不要你了!”
李雯清失笑,又低下了头。却又听见吴嫂隔着院墙叫李钏儿,口气里带着讨好,“钏儿呀,你饿不饿?吴妈妈刚摘了新鲜的黄瓜,喏,已经洗干净了,快过来吃一根!别在那毒日头底下蹲着,再把丫头晒坏了!”
李钏儿身子动了动,却不见她回应。李雯清放下手里的布料,想着要教训几句,虽然这吴嫂爱传个风言风语的,到底也是个好人。再说这隔壁邻居住着,闹僵了总是不太好。
李雯清刚刚站起来,却看见李钏儿跳起来便往外面跑。
李雯清吓了一跳,拉开屋门一看,看见她正环着一个人的腰,那人慈爱的抚着她的头发,正小声跟她说着什么。
听到门环响动,那人抬起头来,李钏儿也看着李雯清,叫道:“娘,你快看呀,爹爹,是爹爹,爹爹回来了!”
李雯清突然便迈不动步子了,这大半年了,每夜每夜想他的时候,想着再要见面,一定要说许多许多的话,有那么那么多的话要说呢!怎么此刻这人就在眼前站着,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呢?
李雯清捂着嘴巴,身子颤抖,眼泪汩汩而下,却不敢往前走上一步。
郑骁阳清瘦了许多,他拥着李钏儿慢慢踱到李雯清身前,握住她的手说:“娘子,有饭嘛?我想吃抻面鸡汤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