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李莫进宫之前，来至福王府正院请安。
西暖阁外，钱嬷嬷同杨月宁各背一个包袱，一前一后打里头出来，抬眼瞧见李莫在往这边走，不免互相瞧了瞧，自是往旁边退过几步，待得李莫来至近前，一块福了福身。
李莫看看两人，并没打算说什么，正要抬脚进屋，钱嬷嬷倒是跟上一步，笑道：“小王爷，方才王妃嘱咐过奴家，说是小王妃眼见着便要嫁进秦王府，那头到底不能没个可靠之人张罗，您且放心，奴家定会帮您拾掇好王府，将上上下下打点齐整。”
扫过钱嬷嬷一眼，李莫淡淡嗯了一声，顾自进去了。
这边钱嬷嬷还在原处站着，颇为得意地对旁边杨攸宁道：“想着后头，老身可就要担上重任，虽说辛苦，不过倒是咱们为奴仆的本分，说实话，小王爷府上，到底缺了像咱们这般得力人。”
杨月宁低着头不吭一声，心里却十分不乐意。
李莫昨儿个刚回来，今日一早，秦王府管家便跑这头府里，急吼吼请福王妃示下，说是小王爷嫌弃那府里奴仆不周全，想从福王府挑几位过去。
福王妃向来对李莫言听计从，听说人家看中钱嬷嬷同杨月宁，眼都不眨便答应下来。
方才杨月宁跟着钱嬷嬷来拜别福王妃，人家说得入情入理，自是信得过她们，才会派去照应，可杨月宁却觉着未必简单，更想到昨日她与钱嬷嬷刚作弄过杨攸宁，李莫便紧着回来，又这么急赤白眼要将人弄去秦王府，只怕……背后没那么简单。
难不成李莫这是要替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杨月宁在疑神疑鬼，嬷嬷却是兴奋得不行，冲着她道：“成了，咱们便走吧，秦王府且等着咱们归置。”
杨月宁回头看看西暖阁，实在觉得亏得慌。
那秦王府在杨月宁眼中，就如冷宫一般，如今形势瞧着便要转了，这等从龙的好时机，杨月宁竟不得在跟前，着实坏了她的盘算，不知待得福王成事，自己还能不能回得来。
到底杨月宁心有不甘，不免思忖，总还得想法子回来。
这边钱嬷嬷不由分说，拉上杨月宁便走，而西暖阁里，李莫正在同福王妃见礼。
“莫儿今日可打算进宫去？”福王妃打量着李莫，笑着问道。
李莫哼笑一声，略点了点头，其实若非有事，他真不想去那是非之地。
“回头见到官家，说话当小心着些，便是被骂亦要忍着，想来这几日李延谋反，官家心情好不到哪里。”福王妃不太放心地叮嘱道。
“是。”李莫低头应了一声。
福王妃瞧瞧李莫，又顾自嘀咕：“想来官家着实没有儿子缘，这一个、两个，皆不入他的眼，如今只能等着杨妃肚中那位，终归是老来子，再要不心疼，连个承继大位之人都没了。”
“娘子大大不可，如何在背后议论官家，倒不怕惹祸上身。”福王这时从外头进来，颇不赞成地拦道。
虽是被福王教训了，福王妃却一点不介意，反是嗔起来：“奴家同儿子说两句体己话，倒是让王爷听个正着。”
福王摇头笑笑，盘腿坐到罗汉床上，转头问李莫：“可是想好要去见官家了？”
“王爷何必逼着莫儿进宫，回头官家心气不顺，又撒到咱孩子身上，王爷不疼，奴家可是疼得慌。”福王妃在旁边抱怨道。
福王并不搭言，目光望向李莫，显得心绪有些复杂。
“你便快去快回，方才我想过了，待会把你外大父请到府中，咱们紧着将你同六娘的婚期定下，说起来，倒是你外大父更心急些，已然催过好几回了。”福王妃在旁边笑着对李莫道。
似乎福王颇为赞成：“如此甚好，岳丈何时登门，小王便在府中恭候着。”
“成呀，便定在午时，奴家再备一桌席面，王爷带着莫儿陪我爹爹畅饮一番，如何？”得了福王应准，福王妃开心地拊手笑起来。
福王捋须思忖一会，道了句：“莫儿这一成亲，便是添人进口，若不准备去秦王府也无妨，风清阁终归小了些，我记得旁边还有一处院落，不如打通了，让他们小夫妻能住得宽敞些。”
“这个嘛……”福王妃转头看向李莫，问他：“莫儿突然让钱嬷嬷几个过去秦王府，难不成是有打算，成亲之后，带着六娘搬过去？”
“搬到那头？”福王听得颇有些吃惊。
夫妻二人皆瞧着李莫，却是半天未等到回应。
原来这会儿李莫兀自出着神，居然没注意到福王夫妇在说什么。
福王好笑，拿手敲敲面前几案：“莫儿，你娘在问你话。”
“呃……是。”李莫总算回转过来，瞧着福王妃，问：“不知娘有何吩咐？”
福王妃不免叹了一声：“其实你想回秦王府倒是无妨，只那个柳霜儿，留在跟前，总教人觉着堵心，且咱们六娘打小是被娇养大的，心性单纯得紧，如何是那个女人对手，我总归不放心的。”
“此事……如今秦王府中没有主母，娘子代莫儿处置便是。”福王在那边发了话。
福王妃认真想了半天，对福王道：“虽张庶人已被废，不过当初柳霜儿到底是以官家名义赏下，咱们赶不走她，以奴家的意思，不如将人送到咱们乡间的别庄养着，让她衣食不愁，也算咱们尽了本分。”
福王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李莫低头站在屋里，神色淡然地回了句：“全凭爹娘做主。”
别过福王夫妇，李莫出到府外，带着江成等人上马，直奔皇宫而去，未过一会，便来至北宫门外。
下得马，按着宫规，李莫将身上佩刀扔给江成，便独自抬步往里走去。
这宫中说来本是李莫出生之地，然而自从当年被逐出，李莫便明白，自个儿在这宫里的根，便是被掐断了，就算福王如今揭开真相，官家是为保护他才故作冷情，亦是教李莫意难平，到底凉透的心，再暖不回来。
崇政殿外，瞧见李莫到了，自有寺人赶紧跑进殿中，没一会，冯中官笑眯眯地迎了出来，打着恭道：“王爷不是还在城外抗敌，怎得突然便回来了？
李莫笑了笑，却未回答冯中官所问，只道：“听得福王说，官家近日龙体欠安，小王特意前来觐见。”
冯中官面露恭敬，往旁边让了让，笑道：“王爷来得稍有些不巧，官家昨晚却瞧杨妃，便在宝文阁歇下，这会儿尚未回殿，不如王爷随奴一块，到里头静候片刻？”
“有劳。”李莫无所谓地道，便随着冯中官往里头走。
“福王跟官家提过，王爷已然定下亲事，奴在这儿给你贺喜。”冯中官一路陪着李莫往里走，还颇有些没话找话地寒喧。
李莫“嗯”了一声，并未接这个茬。
冯中官向来精明，瞧出李莫不喜欢这话题，果断地闭了嘴，领着李莫往偏殿走去。
待进到殿中，冯中官忙着让人上茶，自个则站到一边，全然一副用心侍候的神色。
李莫坐了一会，很似随意地问了句：“宝慈殿里，如今情形如何？”
冯中官稍怔，倒是马上回道：“官家乃是仁君，虽张庶人多行不义，差些伤及社稷，毕竟多年夫妻，官家不忍将她赶入冷宫，且将人留在那儿，非但如此，平日还让奴多去瞧瞧，便是太医署，也常有人请脉，自然是因大长公主还在那住着，终归是李氏老亲，官家叮嘱，当要小心侍奉。”
李莫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问：“说来大长公主年事已高，早该在府中养老，何故这些时日，却住进宝慈殿？”
“这……大长公主与张庶人素来说得上话，既然她老人家主动留下，没人劝得动，”冯中官目光不免闪了闪，瞧过左右之后，上前低声劝道：“王爷，这几日官家尚在气头上，待会您见着官家，倒不必急着替张庶人和大长公主求情，免得……”
正说着话，有寺人进来报：“中官，官家回殿，正在御书房里，宣秦王觐见。”
听到这话，李莫便起身，跟在冯中官后面，穿过回廊，踏进御书房里。
“莫儿回来了？”御案之后，官家不掩欣喜地道。
“臣参见官家。”李莫上前行了揖礼，神色恭谨且冷淡。
“既是回来……便不用出城了，李延那小子向来眼高手低，哪里成得了气候，不须莫儿亲自上阵，让福王派个手一，将他人头取来便是。”
李莫忍不住抬头看看官家，心里不能不发冷，毕竟是亲生儿子，如何这般议其生死，像在说一个不相干之人，官家本性凉薄，果然数十年如一日。
官家的目光这时同李莫碰触到一块，却又突然躲闪开，像是心中有什么愧处，竟是不敢去瞧李莫眼睛，再然后，伸手掩口，连打几个呵欠。
这会子李莫才注意到，官家精神着实不佳面色蜡黄，两个眼袋挂在脸上，本就耷拉的唇角，两边已然烙下深深印痕，竟是比上一回见，更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