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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福今年二十五了,年级不算小,家里催过几次婚,也给他相过几门亲事,但他心中有人,不想耽误人家姑娘,每每都是回绝了事,久而久之的,也就没人再管这茬了。
每日清晨,他便早早来到天香阁的厨房,准备着晌午要用到的食材,时间宽裕的话,还能研究几个新菜式,做些甜甜的小点。虽说自今年起便无人品尝,但他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便一直做下去了,只当给自己留个念想。
今日一早,他仍然如同往常一样来到天香阁,岂料才入大门,就被大堂掌柜的叫道一边,悄声问道:“大福,你使用的食材,最近过关吗?”
大福一愣,他做菜向来都尽善尽美,对材料的要求也一向颇高,别说那些发了霉生了斑的,就算是一把菜上蔫了的菜叶子,他都要仔细的挑拣干净。
“掌柜的,您这是什么意思?”
掌柜耳语道:“没人通知你?有个年轻人,说是昨日吃了我们店里的那道冰糖肘子,半夜呕吐不止。他大清早的来找过你一次,你不在,他走时留了话,说下午等你闲了再来。”
掌柜摇了摇手中的算盘,热心的支招道:“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个想闹大的,说不定赔几个钱就能了事。你到时留点心眼,不要被人家讹诈了去。”
大福点头,忙过午时的一阵就到后院等着,到了下午,果然有个年轻人来找他。
“这边不方便讲话,我们换个地方吧。”年轻人笑笑,唇红齿白的,看着倒真是没什么病色。
大福疑惑,想起掌柜的话,便老实的点点头,跟着年轻人出了天香阁。
距离后院一条街的小胡同里停着辆马车,马车周围围着帘子,一阵大风吹过去,帘子也纹丝不动,将车内的光景遮了个严严实实。
大福这才有些察觉到不对,他掏出身上的钱袋,塞进年轻人手中,道:“这些钱你先拿着,不够的话明日再找我来拿,我想起自己还有些事情,今日便先不与你多说了。”
他说着,回过头便要跑,被看似瘦弱的年轻人反剪着双手,噙着就上了马车,
“你,你是谁,放开我!你…”
“大福哥!”
大福还在抵抗,听着这声称呼却是愣住了,他转过身,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小丫头,喃喃道:“喜鹊?”
“是我,是我,我是喜鹊!”小丫头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大福哥,我们是为了姐姐而来的。”
“百,百灵,百灵她有消息了?”大福脸上的肌肉的抖了抖,声音都有些不受控制,“你姐姐去找你了?”
“姐姐,姐姐她死了。”喜鹊悲怆道。
昨日夜里,她跟着一个军官,去五里外的城郊认了一具无主的尸体。过了一年,肉身已经烂了不少,但百灵与她一样,自出生起左手小指便天然弯曲,她也因此确认了百灵的尸骨。
“大福,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可以尽量细致的回答。”
擒他上车的年轻男子打断了二人的交谈,他坐在一旁,再次重申一次道:“这些问题关乎到百灵姑娘的下落,你明白吗?”
大福开始还有些不知所措,见得喜鹊冲他猛点头,便郑重其事道:“您问吧,我必定知无不言。”
年轻人冲他颔首,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百灵姑娘和天香阁的少东家有什么不一般的关系吗?”
大福没想到他问的这样直接,忠厚的男人脸色变幻莫测,搁在腿上的手握了握拳,沉默了半饷,才慢慢的答道:“百灵她,百灵她曾跟着少爷入府,做过少爷的房中丫鬟。”
在座的几位都知道‘房中丫鬟’是什么意思,喜鹊当场白了脸,她喃喃的否认道:“大福哥,你,你在说什么呀,姐姐才不是那样的人…”
年轻人还是一样的镇定,他继续抛出第二个问题,“我想知道确切的开始与结束的时间。”
大福闻言,脸上的肌肉抖动的更厉害,他张了张嘴,却没能成功的发出声音。喜鹊还在一旁不停的否定,年轻人却不理,眼睛直盯着大福,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能告诉我确切的开始以及结束的时间吗?”
“是,是从中秋后开始的。”话说出口,大福便像是人放了气的皮球,整个身子都萎然蔫下来,“百灵本来一直在后厨帮忙,平时也只在一楼大厅里做个使唤。可入秋那日,丁老爷请了好多人来天香阁用餐,二楼的人手不够,便调了百灵去派菜,丁少爷也就是在那时见到了百灵。”
他似是陷入了回忆,声音也越来越低沉,“宴会过了没几天,百灵就被掌柜私下了找了好几次,每次回来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当时也没在意,只当是掌柜的嫌她干活不利索,数落几句罢了。”
他哽咽道:“直到九月份的一天,我与百灵突然被蒙着眼绑到了一处暗房,几个大汉将我围在中间,往死里打我,边打还边问百灵答不答应。我这时才意识到,百灵这十多天,竟是一直被少爷逼迫着,要入府去伺候他。”
“是我没用,是我害了百灵。她要不是为了我,也不会答应少爷,而我,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大福突然开始呜咽,嗓子里都是压不住的哭声,
“年底时她来找过我一次,那时她已经憔悴的不成人形,整个人瘦了两圈。她说让我忘了她,让我好好找个人过日子,不要再等她了。”
“那次之后,我便再没见过她。托着府里的下人问过,他们也没在丁府再见过百灵。”
男人的头彻底埋进了膝盖里,一时间,马车里只剩下喜鹊和男人低声的啜泣。
年轻人将几个重要的时间点记下,待大福的情绪平复后,才驱车将他送了回去。为掩人耳目,又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遇见几个感兴趣的摊子还停下来瞅瞅,就这样到了傍晚,才将马车驾回了司令府。
祁安和齐梓言就等在府里。
齐连瑾有时会在上午到万家楼看看生意,其余时间是从不会去的,齐家的兄妹二人便钻了这空子,晌午一过就速度地穿过半条街,来张司令房间后门的小回廊报到。
“司令,齐大少,齐二小姐。”年轻人对着三人行了军礼,再将大福的话完完整整的转述一遍。
“我已将他送回天香阁,路上没有人发现。”
张既明点头,对着年轻人扬了扬手,“你先下去吧,钱少谦那边继续盯着,有什么动静及时告诉我。”
“是,司令。”年轻人领着命令退下。张司令再转回廊子时,祁安已经和齐梓言窃窃私语的咬起了耳朵。
“有什么疑点吗?”张司令道,盯着祁安的眸子微微眯起,其中包含的显然不止是疑问。
齐梓言用手点了点祁安,“方才我没听出什么问题,倒是小安觉得有件事很奇怪。”
祁安接收到张司令的视线,麻溜的和齐梓言拉开了些距离,此刻又被她哥点了名,立刻有些心虚的正襟危坐道:“我确实是有些疑问,难道你们不觉得怪吗?我没与丁少爷打过交道,但与钱少谦还是有些接触的。”
“哦?”齐梓言意有所指的插了一句,“我倒是听说,钱少爷年后的时候,伤才刚好,却被个独来独往的单身女侠又给打了。”
“咳咳,”女侠尴尬的摆了摆手,“这不是重点。”
她继续道出心中的疑惑,“说的直白点,百灵不过是个穷苦人家卖进天香阁当使唤的,就算她再心高气傲,如果丁少爷想要得到她,撑死不过是千数个大洋的事。”
张既明有些懂了她的意思,“你是说,百灵和丁少僵持的时间长度不合理?‘
祁安颔首,”对。我现在很怀疑,丁少爷是不是对百灵动了真感情。但若如此,他在最后使了那招逼迫百灵,又有些说不过去。“
齐梓言接过话头,替祁安解答了疑惑,”动手的不一定是丁少,这种威胁身边人以达到目的的手段,钱少谦向来使的好。“
三人又陷入沉思,张司令将面前的三个空杯续上茶水,又将自己的茶杯端起,看着杯中映着的,忽隐忽现的一轮明月。
线索又断了。
大福知道的果然只是最浅显的消息。
唯一有用的,也只有他口中说的,百灵在年关时瘦的不成样子。
但这却远远不够。那封遗信,喜鹊的指认,再加上大福的作证,捅破了天,最多也只能治丁少爷一个虐待婢女之罪,至于百灵是如何死的,丁掌柜又是否知晓此事却因偏袒爱子而蓄意隐瞒,除了当事人,无人知晓。
“哲哥,我们要放弃吗?”齐梓言小口抿着茶水,声音轻飘飘的,带着明显的不确定。
他不再唤张既明为司令,这点倒是让祁安十分嫉妒。
哼!她还只能虚伪的叫一声张司令,齐梓言都开始叫哲哥哥了。
但显然现在不是吃醋的时候,祁安用手指绕着耳边的头发,眸子在眼眶里不停的打转。
她曾在街上见过丁少爷一面,看着就是个面色白净,优柔寡断的无能公子。丁老爷为人强势,对丁少爷也是束缚惯了的。这也能很好的解释为什么丁少爷会与钱少谦那样的要好。
钱少谦能让他感到自由。
这样一个懦弱的人,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他放弃自己辛辛苦苦弄到手的女子?
祁安闭着眼,猜测着丁少爷的内心。
“你们,可以让我赌一下吗?”
她睁开眼,眸子里带了些许狡黠,
“我需要几个可以使唤的聪明人。还有,哥哥,你去接近一下钱少谦,侧面打听一下丁少爷。”
她将杯中的茶水饮尽,将那轮明月的光辉全数引到了自己身上,“希望我能有个好运气,赢了这个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