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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睡几个时辰便又悠悠转醒,祁安推开窗看着窗外,天色还是一样的灰蒙蒙。
齐连瑾依旧没露面,躲在房间里,房门紧闭谁都不见,齐连誉倒是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出来了,齐梓言不在,祁安又受了重伤,家里的一切都需要他来操持。他先前一直待在房里睡着,外间的情况知道的少,一下子似乎无法接受梓忻的死讯,总要隔一会儿就去灵堂看看,看看自己的侄子是不是真的不在了。
祁安穿着雪白的旗袍,头上戴一朵小白花,素面朝天的从房里走出来时,正面遇见了叹息着的齐连誉。
他又习惯性的去看了他的侄子,无疑还是得到一样的结果。齐梓忻的脸色开始发青,眉目却很安详,躺在棺材里不像殁了,反倒像个安稳睡着的样子。齐连誉手里拿着一袋烟,抽两口便要死命的咳嗽一阵,祁安于心不忍,上前一步将他的烟袋拿在自己手里,劝说道:“父亲,别抽了。”
齐连誉叹息,手抬起来想要拍拍她的肩膀,想到她肩上有伤,便又在半空中改了方向,握住她的手慢慢点头道:“不抽了不抽了,听我女儿的。”
祁安自从知晓齐连誉因听到她的假死消息而生病后,对这位名义上的父亲少了许多初始的敌意,此刻她冰凉的手被齐连誉握在手里,恍惚间竟是感受到了些许的亲情。
“梓忻那孩子…唉,去了也好,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做个聪明伶俐的孩子。”齐连誉长长的叹息一声,身边的小厮来报,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妥当,他便步履蹒跚的往正厅走去,边走便对着祁安招手道:“走吧,去送你弟弟最后一程。”
出殡的过程很安静,家丁们抬着棺材,只待抬到目的地便要火化。齐梓忻的智力有问题,齐连瑾早就安顿过,男孩死后不能入祖坟,祁安是刚刚才知道了这件事,她有过一瞬间的愤怒,却又立即就获得了释怀。
梓忻也不一定不想和他们一起睡在那冰冷的地下,还不如像现在一样火化,还了他生前的自由。
火苗燃起的时候,祁安被那冲天的热浪惹的落了些泪,梓忻的脸在火舌的舔吻下愈见模糊,周围有白烟升腾而起,像是魂魄归天,渐渐消失在空中。
她低下头,盯着鞋尖迫使自己冷静。她该是坚强不摧的,留给梓忻的最后一面,也该是强大且平静,她不能哭,她要让梓忻安安心心的离开。
但脆弱的来临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
祁安感觉头顶罩了个温暖的大手,身边随即围来了熟悉的气息。
“小安。”
是齐梓言。
齐梓言回来了。
祁安咬着唇不答话,头却在他的手心里蹭了蹭,身体也更往她哥那边靠了靠,这种情感,或许张既明无法体会,但这一刻,齐梓言与她,必定是全然的感同身受。
“哥,”她开口唤道,嘴里尝到了自己的几滴泪,“你回来了。”
“恩,”齐梓言点头,他目光平静,直直的注视着那片火光,“回来了,回来送梓忻最后一程。”
薄荷跟在齐梓言身后,见着火势差不多了,便弓着身,将手上的包袱递上去。齐梓言接过,在祁安面前打开,露出了一包袱纸扎的小玩意儿。
他捧了一怀,踏着步伐朝着烧着火的架子走过去,下人们纷纷低着头为齐家大少让路,看着大少爷接过火把,将那一捧东西一个接一个的燃了。
火势烧的更大,盛着齐梓忻身体的木架子在火焰中劈啪作响,祁安看着齐梓言冲着身后的薄荷伸手,小厮便伶俐的从包袱中拿出一样眼熟的事物,送到了齐梓言的手上。
那是齐梓言从不离身的小暖炉。
祁安突然就意识到了什么。齐梓言盯着暖炉时,眼中那挣扎的神色,以及将暖炉抛入火焰的怀抱之后,面上那挡都挡不住的,侵泄而出的决绝。
她记得,她从太原归来时,曾问过齐梓言,这暖炉的来历。
当时的齐大少摆着架子闭着嘴,问死问活就是不说半个字,祁安端茶倒水捏肩捶腿的伺候了大少爷三天,总算知道了这小小暖炉的来历。
这是在他第二次回到齐家时,齐连瑾给他的。
现在,看着齐梓言的样子,再联想着齐梓言去上海之前,司令让她调查的事,
【你要确认一下,齐梓言到底知不知道齐连瑾在做什么勾当?】
张司令从不让她做多余的事,既然会这样问,就必定是意识到了什么。
这事她一直无从查起,但现在,她想她或许知道答案了。
齐连瑾的所作所为,齐梓言自然是不知道的,更准确的说,齐梓言自然是不完全知道的。
他幼时被齐连瑾从山贼窝子里带出来,养在齐府,跟在齐老太爷身边学习,也因此结识了当时同样拜在老太爷门下的张既明。学了几年,又被齐连瑾带上梁山,由他亲自教了几年,直到弱冠之年才重新返了齐家。
彼时齐家已经是齐连瑾当家作主的天下,他作为齐老爷时时刻刻挂在嘴边的长子,一时间风光无限。
齐梓言从未怀疑过齐连瑾。他们二人虽无血缘关系,但齐连瑾自小待他都如己出,有了齐梓忻后,这种疼爱也同样有增无减,如此这般下来,他早已将齐连瑾当做自己的亲生父亲。
所以在他告诉自己,张既明其实是个野心勃勃,贪欲十足的伪君子时,他信了;在他告诉自己,齐家为了生存发展,不能只做酒楼生意时,他也信了。他将齐府视做自己的家园一般守护,对万家楼也同样尽心尽力的经营维持,只因为他是齐连瑾的长子,是齐府的齐大少爷。
他知道齐连瑾为前线提供军火,却不知这前线竟是敌方的前线。齐连瑾并未与他明说,奸诈的打了个天大的马虎眼,唬的齐梓言一腔热血的帮着他干着缺德事。仅有的几次由齐大少出面的交易,与他接头的都是说着一口地道京片子的中国人,言语之间也尽是对他,对齐家的称赞,
“齐老爷和齐大少真是商人中的翘楚,在商却不言商,而是心系家国天下,在下实在是佩服,佩服!”
若不是这次上海之行,齐梓言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位鬼军的军官,见那军官与他姿态亲切,便留了个心眼套了他几句话,恐怕他一辈子都会被齐连瑾蒙在鼓里
。
被欺骗的愤怒烧尽了他所有的沮丧,齐大少怒返回京,却在京郊时接到了张司令的消息。
怪不得齐连瑾当初千方百计的阻止他收拾丁老板,原来,他们的生意人,竟是同一伙人。此次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贸贸然行动,断了鬼军的一截分肢,鬼军怕是以为齐府有了异心,所以赵先生才会亲自出马,给了这个十足十的下马威。
火焰燃尽,下人们将骨灰收起,放入骨灰龛中,再将小小的罐子递到齐梓言手上。齐家大少握着他弟弟的一条命,缓缓的低下头,额顶着罐身,默默的闭上了眼。
【梓忻】,他心道,【是哥哥愚笨不堪,不懂辨别黑白,让你替哥哥错付了这条命。】
祁安走上来,伸手轻触他脸颊,“哥”,她有些迟疑地道:“大伯的生意…”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齐梓言打断她的话,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穿过下人,先一步走在前面。
“齐祁安,”他头一次唤她全名,“我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我想请你帮我,守住万家楼。”
他顿了顿,又道:“我要守住爷爷的万家楼。”
他的意思已经表达的足够明白,齐老太爷的万家楼,不涉及党派争斗,不涉及军火交易,只是那个简简单单,寓意万家齐福,国盛民安的万家楼。
“好,”祁安点头,头一次在有司令作为候补选项的抉择前任性了一次,“这件事不必请示哲哥哥,我自己就可以做主。”
她的语气里自然而言流露出对张既明的依赖和仰慕,齐梓言听进耳朵里,心悄然的向下沉了沉。
“小安,”他又恢复了称呼,“虽然我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说,说出来又是否是多余的。但是你要记得,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保留自己的一份判断。”
他停下来,按住她的肩膀,面对面与她道:“你是个聪明的女子,而且,女子天生感觉敏锐,你要相信你的直觉。”
祁安不明所以的点点头,她心里有些慌乱,却不懂这慌乱来自何方。
“哥”,她试探的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和我有关的?”
齐梓言拧眉,半饷还是漠然的摇了摇头,“没有。现在还没有。”
一辆军绿的轿车从远处驶来,停至兄妹二人面前,车窗摇下,露出了当日联系大福的那位年轻军官的脸,
“齐少爷,齐小姐,司令已经在府中等候了,请二位随我走一趟。”
齐梓言颔首,将手中的骨灰龛交给薄荷,“不要放进祠堂,先放我房里,”他安顿,随后便拉着坐进了车内。
“走吧,”他对着祁安道:“我们去见哲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