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来呢?”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像糯米,从围墙内,沿着墙角不大的狗洞里传出。
这是盛家寨子东面墙根。
盛家寨子整体看上去,就好像一个十月怀胎的妇人,挺着大肚子。而寨子,正好就是那个大肚子。
因为建寨的小山头只有背后倚靠的连绵起伏横山一半高,而且两山之间中间还形成了一个山坳。所以,它的青石围墙围困小山头的样式又好像人穿在身上的圆衣领,后颈处正如那个山坳。
寨子四周,全部种着玉米。但也有例外,正东面,却一片陡峭的石疙瘩,根本没有泥土可以养活农作物,可有些生命力强健的灌木,却葱葱郁郁冒出头。灌木低矮,它做不了盗匪的支点,所以盛家人没去管它。
可它能做杨一的支点。就像现在,杨一就双腿盘坐地上,面对两尺厚围墙墙角下一个狗洞。身后的灌木,正好将他遮挡。让人不管是在什么部位,都难发现他的存在。
“后来,她假装同意他们的交易,然后却在正式交易之际,当众打开百宝箱;怒斥奸人和负心汉李甲,抱着箱子投江而死……”
里面久久沉寂……但杨一似乎很享受这宁静的时刻,因为即使无语,似乎心也是暖和的,墙内有颗心同样流淌着血,所以暖和。
“这个话本结局一点不好,我不喜欢。”良久,里面才悠悠传出……
“为什么不能都像张生呢?”
杨一苦笑,暗道:“真是深闺不知人间味,当年娘讲的这么多话本和历史史实,有多少是大圆满结局?比这残酷的让人听着都窒息。”
“大抵作者想这么结局好警惕男人吧?”找了半天,他才找出这么个理由。
“你……将来会学李甲吗?”感觉女孩问这话好吃力,好吃力。结尾自己都不自信了,变得小声得杨一差点没听清。
杨一一个激灵坐直身体,忙手舞足蹈:“不会,不会。我们只能做张生和崔莺莺,因为你更像崔莺莺而一点不像杜十娘。莺莺美得纯净,合你;杜十娘不过风尘女子,十足不能相比。……而我,又不如张生,所以我该加倍珍惜,赛过张生爱莺莺才成。”
听罢,里面女孩高兴了。轻快的声音传来:“所以,你要努力做张生;不然我都不理你。”
随后又道:“你娘真的好厉害。去年末我央爹爹给我带回的牡丹亭我也看完了,不过有些地方不如你讲的好。但肯定你没有讲错的,柳梦梅和杜丽娘真的圆满了,真好。”
杨一翻翻白眼,心想这不是自己讲得好,明明是你有些字都认不全罢了。自己还能讲出两个版本的牡丹亭来?不过嘴上却回道:“我娘说过,曾经她也是和你一样大户人家出来的才女,所以很厉害。”
“嗯……”少女似乎在里面点了点头,小声发出疑惑:“就不知道她怎么会带你来了这里?”
“我也不知道。”杨一摇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其实他娘是大户人家小姐也是他自己揣测,他娘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过去的事情的。
突然,女孩又变得悠悠:“你说……杜丽娘和杜十娘名字就差一个字,可为什么结局这么大不同呢?”
“因为杜十娘是烟花女子,而杜丽娘和你一样,都是大家闺秀。”杨一无比坚定地说……
少女似乎明白了,一会又道:“看看你这次给我又带了什么?”
墙角的狗洞里,躺着一张手帕,里面似乎还包裹着东西。
这张手帕就是杨老头在杨一床头发现的那条,上面绣了一朵花,其实就连杨一也分辨了好久,最终也辨不出是什么花,但又不好问里面的少女,而且还必须得不懂装懂。
这张手帕作用很大。一般少男少女隔墙幽会都是在下午,可具体也没有个时间或者确定互相都在,又不敢太大声说话。
所以每次杨一都是到了这里就把手帕压在狗洞里等,开始用石头压,后来觉得太脏手帕也不够花前月下,他就仗着木匠手艺做各种小礼物包着,很讨女孩喜欢。
一只白皙的青葱小手从墙内伸出,压在手帕上。杨一快速伸出自己有些粗糙的手压上……
“放开,流氓——”女孩挣扎一下没挣脱,于是小声地啐一口。
“我拉住的是一只相思手。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一会你走了,我怕相思成疾。”
杨一记性很好,当年他娘给他讲的东西他基本都能记住,甚至包括里面的一些经典的句子。所以也不管应不应景,拉来用上。
少女或许一部话本看完都有老多字不认得,但排除已经快被她翻烂的西厢记。所以她记得刚才杨一说的有一句出自西厢,于是一颗心瞬间融化,也不说话,就这样享受着,大抵可以叫最纯洁的心心相印。
“我……要走了,不能被人发现……”女孩很不舍,但是她不能呆太久,被寨子里的人发现就完了。
杨一不放手,说:“后天是清明节。”
“你……等我就是……”
“嗯——”杨一依依不舍地收回手,让少女把手帕拿回去。
“是一个毽子。”女孩高兴道。
杨一回说:“前几天老王家盖房子的鸡,三个鸡我就做了这么一个毽子,所以毛是最好的,都选鸡尾最长最漂亮的毛。”
“嘻嘻——确实好长的毽毛,也好漂亮。”女孩声音活泼不少。
“那你踢的时候注意点,别让人看见。”
“嗯……”女孩有些委屈,杨一给她的礼物她从来都只能藏藏掖掖地,这让她觉得很难受。
“好了,那我要走了……”
“嗯,你小心点……”少女慢慢地把那张手帕递出……
……
一张手帕,到底凝聚了多少东西?没有人会知道……
对于一对从始至终就只见过一次面的少男少女。上面凝聚了多少青匆、酸涩……与纯粹?
一年时间,除了声音,他们还互相记得彼此的样貌吗?
记得去年清明,杨一来到山中,打算剥些棕皮回去编制一副背篓的背绳。而要说棕皮最多的地方,就数盛家老坟一代横山上。
其实杨一心里多少是有些害怕的。坟山里面阴森森,又无人迹。高大的树木遮天盖地,外面高照艳阳偶有透过缝隙漏进一缕阳光;但使一阵清风吹过,树枝树叶相互怕打啪啪作响。
杨一特意离盛家的祖坟远一些,进入旁边的山坳里,这样内心多少能降低一些恐惧。即使越靠近坟地,棕树长得越茂盛,可人总是没必要和自己内心的魔鬼作对的。
突然盛家老坟处传来不少人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叽叽喳喳不乏,持重嗔骂不休。听上去还有小孩跌倒,被某妇人拉起来屁股上啪啪挨了两下,口中还骂着‘不听话的熊孩子,啥都想摘到处乱爬’等等话,很的复杂……
杨一听罢,站在一颗棕树背后,用手拍拍头,怎么就忘了这茬?今天是清明,上午还给娘上坟呢!盛家该是选今天下午集体上山拜老坟,只是人家选择从另一面山坳上山来了。
其实剥人家点棕皮不算什么,但始终山林是人家的。作为外人进来拿走一草一木,也没和人家打招呼,都算是偷了。假如被人家逮个正着,大概人也不说什么,可自己这脸皮却实在挂不住了。
所以他小心地,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想想一屁股坐棕树背后,盛家这么一大家子几十口人祭祖可绝对不会能多快离去……
这地离坟地蛮远的,那边说话稍微小声点这坳里都不怎么听得到。而且树木茂密,林子内层还有各类被植,只要他不闹出大动静,比如把棕树剥得咯吱咯吱鸣叫,别人也不会知道这边会有人而特意来拿他。其实现在他心里比先前一个人在这山里时还平静了不少,心中的魔鬼被这群人赶走了……
“小四,你干嘛去……”一个声音从那边传出,而且很大。
“我……去厕所……”一个清甜的女声回道。
“那你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