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已毕,许山长走出大敞的房门,带着一干人又浩浩荡荡地去了。
人群中,伍临胜全不掩饰自己脸上的担忧和占有欲,边走边回身,直勾勾盯着邵峰看,偶然也不经意瞥向南宫钰的脸;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藏在人群中的注目,南宫钰并没有发现,邵峰却一瞇眼,锐利捕捉了那人流连在南宫钰身上的算计与贪婪。
“小姊姊,你扮的这脸太好,一来便惹了个麻烦的人呢。”邵峰躺在床上,分毫不动,极轻的微寒声音却带着兴味。
郑思霏微微抬眸,一下子对上伍临胜的目光,落在行列尾端的伍临胜脸一红,立刻疾步走入人群。
“叫做伍临胜,是吗?”郑思霏皱了皱眉,玉容疑惑:“不知怎么惹上的,一来便要找我麻烦。”
“不是他。明着来的敌人不麻烦,暗着来的才是心上刺。”见所有人都离开了,邵峰握住枕畔笛子,便从床上利落坐起,低声笑道:“『南宫』姊姊,你难不成真是南宫家的千金闺女?实在单纯得可以。”
他的脸色虽还苍白,但和方才病恹恹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个人。
郑思霏被邵峰那双比任何人都多点波光的眼眸看得浑身不自在,再听到他戏谑的几句话,更是双颊微红。她长吁一口气,站在门边认真对他说道:“别这样,你明知我不是南宫钰;我是南宫钰的义妹,姓郑,名字是思霏。你呢?邵峰?你的真名是?”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吗?思霏,你的名字真冷,象是盖了一层霜似的,冰天雪地……”邵峰却不答她,自顾自地闭上双眼呢喃。
忽然,他秀长的眉一蹙,猛咳起来,又倒回枕上,眉心聚出一道极其细微的黑气。
郑思霏吓了一跳,她确实曾向南宫沉学过一点粗浅简单的医术,邵峰的样子果真是宿疾在身,而且,恐怕还病得不轻!
“你发病了?是不是真的得按时吃药才行?”
她忧虑地凑近床头,举起自己因练武而四季都暖的双掌,轻覆邵峰寒冷纤细的手。邵峰掌指纤长,清瘦露骨,并不是看起来那样柔弱细嫩的触感;他身上还有一丝凉薄悠淡的气息,在几个呼吸之间,那股子淡淡寒气又消失无踪。
被她温暖的掌心一熨,邵峰的急喘渐渐平复,他调息一阵,压下自己额上剧痛,直到脸上的黑气也褪去,复又睁开眼。
他把脸转向门外,轻声嗤笑:“药?我身上有病是真的,定时发作也是真的,至于有药可医──却是假的!待会沈庚从我侍儿那里拿过来给你的药,不过是剂谁都可以吃的温补药方,只是药材稀奇难得,让书院里的夫子们看了也挑不出毛病,作作样子罢了;我这症状,至死方休,药石无医,也不知什么时候没命可活!”
郑思霏静静听着邵峰说话,只觉得他的语调虽平和,却满是哀郁,顿有一股不属于自己的痛楚紧紧盘绕在心上,难以排遣。
“过得一日,便算一日吧。”
邵峰没有叹气,也没有颓丧之色,他抽回自己被郑思霏握住的微凉手掌,淡淡的眼神望着敞开的大门,彷彿能透视满片青翠山林之后的远方。
没有表情的眸子,全无血色的唇和颊,一双太美的媚眼此时却异样地炯炯有神。不知邵峰如今在想什么,又是看着什么?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未来,还是在挣扎着活下去时仍有一丝藏在心底说不出口的渴望?
他过度淡漠的模样,惹得郑思霏心里蓦然一痛。她觉得自己似乎能懂,懂得邵峰为什么即使抱病也想上书院、懂得他为什么宁肯假扮男子也要读书的心情。
若非如此,抱着一身不知何时就要失去的生命,还能有什么期待和想望?就像她,如果没有沉叔相帮,如果不是机缘巧运,现在也仍拿着竹帚站在佛堂前的阶上,只能看着江上日复一日的朝阳夕照,扫着自己寂寞得无以复加的命运!
如今,与邵峰相比,自己还有大好的美丽将来,精彩可期,小小挫败再多,又算得了什么?郑思霏咬咬牙,心里突然深深涌出对眼前病弱人儿的保护欲。
她再次坚持地握回邵峰的手。
“什么命啊运的,既然看不破,想它做什么?至少你在这里,而如今,有个人很高兴自己能在茫茫人海中遇上了你,这样难道不是一件很值得的事吗?”
邵峰有点惊讶,弯眉浅笑,转过头来想看着她说话,但一对上郑思霏那张“俊美”的脸,心底一股别扭油然而生,又听见不远处传来的细微脚步声,他不禁皱了皱眉,努力试着抽回自己的手,郑思霏却更紧握不放。
邵峰刚岔过气,力气不足,百般尝试却挣不脱,眸色不禁一沉。郑思霏见邵峰一脸固执,只怕他情绪低落之余胡思乱想,心头猛窜上一股热气,干脆强硬地把他的手牢牢举到自己胸前,声音铿锵有力:“你听好,邵峰!不管你对自己怎么想,我就是喜欢你!这回遇上你,无论往后再苦再难,你我总是得一起闯过!”
啪!
门外传来一阵慌乱捡东西的声响,还有一个结结巴巴的道歉:“呃,小的、小的不是故意要听,南宫少爷……小的是沈庚,给峰少爷拿、拿药来了……小的放在门边几上,这这这这就走!”
正一脸认真,努力表白心绪的郑思霏浑身一僵;邵峰眉心紧锁,颊上透出一丝晕红,耸了耸肩,任凭她握住自己的手,方才咳得微哑的嗓子低语:“现在放手也来不及,沈庚反正是看到了。你继续吧,爱握多久便握多久去。”
郑思霏一脸木然,缓缓松开邵峰的手,僵硬地转过头,大敞的门扉还在轻摇,只闻声,不见人的那沈庚,早已逃得不见踪影。
耳里却传来邵峰的无奈轻叹:“……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自己这张脸,努力了多久才让大家相信我不好男风?往后,你我怕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等郑思霏再次回神,已是双眸莹然,再多妆粉也盖不掉的双颊通红,嗓音极细、极怯,可怜得像落水后刚被捡回来,还在瑟瑟颤抖的小狗:“对不起……那,现在该怎么办?”
“是你硬要拉我的手,现在问我怎么办?就这样了,还能怎么办?”邵峰倒在床上,硬是忍着自己止不住的笑声,几乎又岔了一次气:“还有,算我求你──我说过了,别再用这张脸靠近我……还对我露出这种任凭谁看了都要误会的表情!”
邵峰望着眼前的郑思霏,她的脸上羞窘难当,檀口开合欲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似嗔非嗔,俏美得惊人──简直与采星馆里的头牌娈童堪堪可比。真正的南宫钰一定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的神态居然可以娇媚如斯!
倘若南宫世家的这个继承人除了面貌太好之外,实则是个十足十的江湖男儿性子,要是看见眼前这一幕,不知会不会恼羞成怒?
想到此节,邵峰暗笑在心。
自小扮成女孩的邵峰,身边也总是簇拥着弄玉楼里的姊姊丫环们,他与女孩相处起来,可谓如鱼得水,一点也不觉窘迫;反而是看透了不少男人对自己这张脸藏也藏不住的贪婪心思,对男子倒是防之又防。
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郑思霏和自己亲近有什么奇怪,只是,他实在不喜欢面对这张南宫钰的脸。
“你从昨晚到现在,脸上的妆都没卸,是不是?”
“是啊。”
邵峰身子一翻,握着龙笛便跳了下床,他身形颀长,比郑思霏高了点,手指不经意碰到她显然上过易容粉的脸颊,触手光滑,指上却是粒粉不沾。
邵峰心头一凛。摸起来,简直像一张真正的脸!哪来的易容物,那么厉害?出自秘药精湛的密门勾陈,他自然晓得这类药物蚀人肌骨的厉害。
邵峰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指尖,愣了愣,再望向郑思霏的神情,骤然变得极是肃穆:“你拿什么东西易容?洗得掉吗?”
郑思霏只以为邵峰因自己找不出破绽的易容术而惊叹,于是得意一笑:“我的易容粉水洗不去,下雨也不怕!”
闻言,邵峰的眉心皱得更深。
“小姊姊,你过来,我看看。”
郑思霏依言凑了过去,邵峰伸出修得极为纤长漂亮的手指,朝她脸上划过,暗中刮出一点雪末,藏在指甲里。
“这东西不好。你知不知道,愈厉害的易容粉,愈是伤肤?”
郑思霏双眼机灵一闪,出掌飞快,毫不客气地向邵峰脸上也重摸了一把,畅然贼笑:“唉呀,好滑好滑!易容粉伤肤吗?难怪邵兄弟脸上不用粉,原来是怕伤了自己花容月貌?不过我本来就长得不怎么样,倒是不怎么担心!”
邵峰没料到她会来摸自己的脸,闪避不及,脸上被她抚过的触感极重,若是平时有人这样调弄,他早已澈底翻脸,但不知为何,见她一双纯真明亮的眸光带笑,感受不到任何恶意,一时倒是无法动怒。
原来,女孩儿家平时彼此打闹,就是这样不带心机的几个小小动作。
邵峰不太习惯心里突然漾起的一抹亲切感,谨慎倒退了一步,让自己离郑思霏远些:“女孩儿家爱美是天性,怎么说这种话?有我掩护,这东西往后少用。”
郑思霏吐了吐舌头:“少用吗?钰哥哥昨天也这么说。”
“南宫钰虽是男子,倒比你还细心!”邵峰走到门外,阖起两扇门板,淡然道:“过来锁门。”
“做什么?”郑思霏疑问。
“现在把妆洗掉,晚上再易容。反正你被禁足了,不能出门不是吗?也不会有人来看你。”
“你出去是为了替我看门吗?谢谢──”邵峰真是细心,其实,明明都是女孩,他不需要出去的;可是,郑思霏确实喜欢拥有私人空间,再加上有人在外看着,也安心了不少。
“谢什么?与你无关,我只是想出门透透气,吹个笛子。”
邵峰柔声带笑,随着郑思霏在房里小水缸中取出一盆水、融开药粉,果有悠续绵延的笛声泛开,忽远忽近,荡开低回涟漪。
附在脸上的重妆洗净了,乳白浮荡的水面上,映出一张不太清晰的女孩面容,郑思霏眉眼弯弯地笑,水面上的女孩也笑得清甜;门扉之外清韵裊然,虽是一首缠绵乐曲,邵峰却用独特的高昂音泽削弱了柔靡,反添一丝英朗,此刻,郑思霏的心也象是被一阵细细霜雪洗过似的,澄澈畅快。
她悄悄开了门,不想惊扰邵峰,但笛曲还是应声而止。
“你的笛子学得真好!练了几年?”面迎阳光的郑思霏微瞇着眼,露出半张俏脸;她的肤色偏黄,五官却很清致。
“你这样很好看,比南宫钰的脸好得多。”邵峰放下笛子,朝她满意地颔首。她卸了妆,明亮天真的双眼,稚气精巧的唇,挺直的小鼻梁;虽称不上美人出尘,但很是俏丽可亲,这才像她。
他不喜欢南宫钰那张脸上浑然天成的绝顶倨傲,还有一双精明算计的锐利凤眸,甚至是白玉似的肌肤,以及太过惊人的美貌。当普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全都被摆在同一个人身上时,邵峰直觉这不会是件好事。
“我身子不好,断续练了三年吧。”
“三年能练到这么难的曲子?”郑思霏脸上非常诚实地露出讶异神色。
邵峰瞇眼低笑,像她这样的表情,他看多了。
他的“高超笛艺”,说穿了也不值钱,因为他就只专练一首曲子──这是青楼里常见的老把戏。所谓名伎花魁,哪能样样俱全?自然是样样都学、每项都只求一点精。不过,郑思霏惊诧的眼光,让他心里有些窃喜,一时不想点破。
“这也没什么。”
郑思霏单纯的清秀脸蛋上,明明白白写着艷羡和敬意,连唤起邵峰的声音都多了一点崇拜。
“邵峰,你好厉害!这曲,叫什么名字?”这曲子一听就知道太难,她还没有机会学。
“你喜欢?我也很喜欢。”邵峰侧坐长廊围栏上,眼神落在朝阳光晕之外,瞳眸里反射出纯金似的灿烂。
他微微一笑,面容悠远出尘,嗓音极是温柔:“这曲子,叫作春江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