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郑思霏打扮回原样,看见月下二人终于席地盘坐,再拿了水杯出来时,降神把她和邵峰带到林子的隐蔽处,不知是否为表歉疚,让他俩并排坐了,同时指点起练气法门。
郑思霏只练过拳脚功夫,没有学过行气,她闭眼盘坐,按照降神所说的功法去呼吸、静心,不多久,只觉得丹田处生出一股暖流,随着清露滴落、微风鸣叶的自然之音,缓缓流入四肢百骸,复又从一身肌肤散去。如此周而复始,身体似乎也变成了一座小小山林,清风卷流,泉水潺潺。
这一刻,她除了自己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或者说,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自己却已不存在。
过了子时,降神留下两个正在打坐的孩子,悄声离去。邵峰感觉身边庞大的灵动一褪,立刻睁开眼睛,知道淡漠不羁的师父已径自离开。
降神走了,他身上的流光片影还残留着些许,如萤飞散。有几点光芒落在郑思霏发上,邵峰侧着脸,专注地看。
她好专心,对周遭的动静一点也没有察觉,仍紧阖着眼,凝心不动,甜甜的五官轮廓被淡薄流光投射出一种极致专注。邵峰微微一笑,很想伸手去捏捏她那张认真得有些严肃的小脸蛋。
师父总说,兄弟和朋友都不可信,唯独那一个姑娘……定然要默默守候,捧在手心里疼宠,千万不要辜负了她一丝一毫。
当初,他听得满心疑惑。
“师父,春雪夜荷也是姑娘,咱们弄玉馆里的姑娘就不下三十个,怎么会只有一个?”
邵峰天真稚嫩的口吻惹来降神一阵大笑。
“现在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总之,记得对姑娘好就是了。”
后来,邵峰待任何一个姑娘,果然总是很好,就连身分低微的侍女春雪和夜荷也是一样。
自小生活在青楼那样的复杂环境之中,又是穿了女装十多年被养大的,邵峰习惯隐藏自己的心思,缜密观察周遭情势,对所有人的态度都一样,淡然、客气、有礼。
十几年来,他一直以这样的姿态过得如鱼得水,无往不利。
不过现在,他却不晓得该怎么对待眼前这个不像女孩的女孩。他所知道的女子,要不是如楼中姑娘一样弱质蒲柳,风刮便倒,依在男人身上眼儿媚;就是春雪夜荷那样孩子气,喜欢胡闹闯点小祸;再不然便是像娘亲一样心细如发,暗控大局而工心计。
哪曾见过郑思霏这样奇怪的女孩?书唸得比男人好,武练得异常勤,对于人情世故还不太懂,却贴心地常在小地方替他着想,甚至说要保护他……呃,用那个还不怎么样的三脚猫身手。
邵峰忍笑轻咳一声,惊动了郑思霏,她迅速睁开双眼,从密荫丛向上看去,天顶不见月。她诧问:“现在几时?你师父走了吗?”
邵峰站起身,拍拍衣上尘:“师父下个月才会再给我送药来,已经丑时了。”
“这么晚了?我们回去吧!”郑思霏吓了一跳,她觉得自己才刚坐下不久,怎么转眼就过了子时?而且,她浑身轻松,夜里练过拳脚的疲惫一扫而空,竟丝毫不想睡。
“嗯。”
邵峰拿着喝过一半的水杯,随着郑思霏慢慢踱回房。
两人一前一后走,沉默许久,眼看房间就快到了,郑思霏忽然轻声问:“邵峰,待会天亮后,你还是不理我?”
“我不理你,你还会理我吗?”邵峰笑问。
“当然不会,我又不是傻子!”郑思霏扭头瞪他,只觉得他的问题很奇怪:“何苦为难你也为难我?”
邵峰喉里堵了一下。
他很想向她解释,自己早已被几个人虎视眈眈地盯上了,如果和她多说了点话,看得出两人颇有交情,反而会给她带来不可预知的麻烦……
不过,她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几天前信誓旦旦说“喜欢他”,还要“陪他一起闯过苦难”的念头,竟让他心里有点气闷,一点也不想再多做解释。
想到师父刚才的指点,邵峰不假思索,现学现卖。
他一声冷哼:“不是没几天前才说喜欢我?现在就不喜欢啦?变得真快。”
郑思霏刚好踩着石阶要走上学寮走廊,听得差点没被绊倒。
是谁不理谁啊?说得好像全是她的错!她猛一回头,开口想反驳,却见邵峰干脆停在阶下,别过脸不看她,眉眼之间萧索寂凉,自怜自语:“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担心别人,就因为她生气,急得吐了血呢。”
这幽怨一眼,把郑思霏的不满全给浇熄。她心里顿时警觉:邵峰才刚吐过血,她干嘛又要一时口快,让他徒添烦扰?
一招奏效。见郑思霏脸色乍变,邵峰更是垂下眼帘,学着家中小侍女挨骂时常做的动作,手指绞住自己衣襬,长长叹起气来。“怪不得人人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现在可知道,原来一个人若是病得严重,就连交朋友也不长久……”
天啊,平日淡漠有加的邵峰开始胡言乱语了!郑思霏紧张了起来。她记得曾经在医书里看过,久病之人心脉郁结不舒,在病势即将加重之时,极易钻牛角尖想不开,现在看邵峰态度这般反覆,该不会真的是病势转而缠笃了吧?
她不敢逆着他,试探开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从不跟人打交道,我以为你不喜欢有人打扰?”
“当然不喜欢啊!谁喜欢有男人随时来打扰?”邵峰抬起头,说得理直气壮。
“也对,我怎么没想到?”郑思霏噗哧一笑,又觉自己笑得不妥,立刻正了正神色,站在阶上便去牵邵峰的手,柔声道:“是我思虑不周,以为你也不喜欢我靠近……现在我懂了,此后不会不理你的。”
邵峰本来只想戏弄她,没想到效果太好,大出意料之外,现在听她语气柔缓清和,就如对小孩说话一般容忍,不禁想笑,却又不敢真的笑出声来,千情万绪憋在秀丽的脸上,倒真是惆怅落寞,眨眼便要掉泪的模样。
郑思霏一时慌了手脚,无暇细思,便像以前哄彩月一样,单手牵着他,另一只手捧住他颊侧,凝视邵峰的脸,强迫他也要看着自己,一字、一字轻轻说:“好妹子,我保证不再让你生气担心,可是你要知道,若是你都不理人,别人哪知道你在想什么?老是不给我回应,我总有一天也会失望的。”
邵峰眨了眨眼,盯着站在台阶上的郑思霏瞧,她站得比他高,对他说出这样的话,竟让他真的产生一种受到保护的异样感觉。
感觉很奇怪,但她可爱认真的模样并不讨人厌。邵峰心里转过一个念头,还好这时的她,不是用南宫钰那张脸对他说出这番话来。
他忍不住轻笑。“思霏,你叫我邵峰就好。我自小独个儿长大,没有哥哥姊姊……这一声妹妹,听着很别扭。”
“我却是从小没有弟弟妹妹,很想要有个妹妹呢!”郑思霏把邵峰拉上阶,笑了:“邵峰,我的琴一直没送上来,很想再听你吹吹笛子。”
邵峰无语。
她一定不会知道,若是自己又吹起笛子,会天翻地覆成什么样子。
“不肯吗?那就算了,走吧!早该睡了……”
两人牵着手,蹑手蹑脚地回房,走向各自的半边。当郑思霏放下帐子,嗅到邵峰点燃的安神香时,忽听见他的声音随着香气一同飘过屏风来。
“思霏,我可以再为你吹笛,也可以与你同进同出,不过,你一定要记得,只能在房里才卸妆,小心行事。”
“好,”闻着安神香,郑思霏躺在枕上舒服地瞇起眼睛,呢喃:“等我的琴到了,再与你合奏,这样你就没有理由不理我啦!”
朦胧睡去之际,郑思霏脑中跳出了一个模糊的疑问。
沉叔呢?不是说过几天就上山来看他吗?不晓得怎么了,怎么都过了十多日,都没有上来?
莫非是钰哥哥出了什么事?她也想知道,向来娇生惯养的钰哥哥,人在异乡究竟过得好不好……如果沉叔再不来,或许,她托病请个假下山看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