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副质地上佳的修魔质材,既让他遇上了,不可能平白放过。南宫沉微微一笑,朝着貌美少年亲切招呼:“敢问小哥是?何以不见阿钰?”
“在下姓邵,单名一个峰字,与南宫兄弟同房。”美少年礼貌拱手,连声音也是好一把悠泠如清澈泉流:“南宫兄弟今日在习箭场上中了暑,现在回房歇着,才刚睡下,邵峰就没叫醒他。”
动人的嗓子,温蔼的态度,一口泰然自若流畅如真的谎话……南宫沉听得大为激赏。若不是南宫沉的内功造诣已极高,让他隐约能感受邵峰的心跳突然有一阵不正常的动荡失序,肯定听不出这美少年竟是在撒谎!
虽不知他为何说谎,但果真是块值得培养的好材料!南宫沉立即决定向驻守总部的离汜通风报讯,让人施法诱捕邵峰,让他肯衷心投入万神宗。
所以,他需要邵峰身上任何一点连血连脉的物事作引。
“烦请小哥引路,让我探望阿钰后再走。”打定主意,南宫沉抱起用绸缎包得妥善的琴,欣然起身。
邵峰多看了南宫沉一眼,他直觉感到有点怪异,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这边请。”
尾随邵峰进了房间,南宫沉假作关心地看了看床上果真“熟睡”的郑思霏几眼,接着向邵峰问道:“阿钰这边的桌子都是书,墙上又没有架子或勾子?那,这琴该摆哪里好?”
邵峰接过琴,便往隔屏另一头走去:“暂且放在我那边吧。”
南宫沉毫不客气地随邵峰走了过去,邵峰桌上也没有多少空位,他便将自己的龙笛取下,摆在桌上,踮起脚尖仔细挂琴。
南宫沉不动声色地凑近邵峰床头,似乎是撢了撢自己袖子上的灰尘,手掌无意间落在那个铺了白巾的枕上,顿时,袖中已笼住枕畔那一根显然属于邵峰的墨黑长发。
***
整个下午,邵峰没有离开房间;确切说来,其实是没有离开郑思霏的床沿。
直到郑思霏总算在夕照里醒来,邵峰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一醒来,立刻从床上跃坐而起,满额冷汗、神色仓皇,极不对劲。
邵峰蹑足走近:“思霏?你醒了?要不要喝点水?”
然而,郑思霏一抬头看见是他,竟一反守礼如仪的常态,伸出颤抖不止的双臂环住了他的腰,邵峰浅笑着轻拍她的发,柔声抚慰:“还怕吗?不怕,咱们都没事,以后都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不,不是!”郑思霏埋在邵峰怀间猛摇头,呼息甚是急促:“邵……邵峰,我浑身都使不上劲!”
邵峰心里一惊,用力握住了她轻颤不已的双臂,他本以为她是因为害怕才发颤,可是现在,他发现郑思霏身子乏散无力,与过去的矫健利落完全两样。
他能感觉思霏拚命用微弱的力量挣脱自己的手,想要下床,但却在踩到地面时连站也站不稳,一个踉跄,险险被他拉住。
“思霏,小心!”邵峰实时拉住她的衣角。
虽然把她拉住了,郑思霏却没有像过去一样借力一纵,迅速起身,反而柔弱无骨,缓缓滑跪在地,邵峰不得已,只能陪她蹲下,急问:“怎么回事?”
她还穿着里衣的纤细身子已如风中草叶,摇摇欲坠。
郑思霏盯着邵峰,满面泪痕,神色茫然绝望。“不对,不对……我没有力气了!我怎么了?我的武功,会不会就此废了?”
一喊出声来,郑思霏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惊恐,也管不着有没有旁人会听见,抱住邵峰,紧紧埋在他怀里痛哭失声。
邵峰伸出袖子,掩住她的泣不成声,低声安慰:“不会的,不会的。你别慌,乏力只是迷药消退的暂时症状,有我在,我会帮你!”
“真的吗?真的吗?”
“对,思霏,没事的,没事。”
在他的安抚之下,郑思霏的痛泣缓缓转为虚弱的微啜;只是,逐渐平静的她并不知道,向来熟知奇门异药的邵峰,如今听着她中气不足的哭声,一颗心却是愈来愈往下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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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山长来探过“中暑的南宫钰”,让轮值的梁丙熬了一碗袪热散气的荷叶绿豆粥送来,交代几句好好歇息之类的话,看她已清醒如常,也就回去忙了。
等许山长走后,坐在桌边的郑思霏正要去拿粥来喝,邵峰却比她更快一步,随手就夺过那只碗。
望着郑思霏诧异的眼神,邵峰一派淡然:“你又不是真中暑,喝它做什么?”
脸色苍白的她不禁疑惑:“不过是荷叶绿豆,袪热嘛!山长给的,不喝总是不好……”
“若是渴,就喝茶吧!我正觉得饿,这粥让给我?”
闻言,郑思霏倒没有意见了,她点着头浅笑:“想吃粥的话明说就是了,别客气,我当然是会让给你的。”
邵峰走到自己那边,把粥随手搁在桌上,倒了一杯自己桌上的热茶,送过去给郑思霏。
“我知道你对我好。”邵峰递过茶后,似乎还想碰碰她,迟疑一会,却又缩手:“如果累了,你卸妆先歇着,我有点事出门,房门记得锁上。”
郑思霏点点头。“好。”
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是大暑天,却有点发冷,掌中握着邵峰递来的热茶,喝下肚以后,似乎果真舒服了点,只是一放松也就累了,喝过茶之后更想睡。
“别担心,睡一觉醒来,一切就好了。”
“嗯,明天……一切就好了!”
在热茶的氤氲朦胧中,她的身子已冷得轻颤,却笑得极安心,彷彿对他所说的话全然信任。
然而,邵峰走出门外,额头抵住紧闭的门扉,无声叹息,眉心深锁。他知道,一切并没有结束;他要再去刘仲士房里确认清楚,那人给郑思霏下的药究竟是什么……如果他没有料错──思霏身上的问题,从明天过后才正要一一开始发作!
入夜,确定所有人都睡了,邵峰用帕子裹紧了从刘仲士房里取来的残末,召来行事比较谨慎的春雪。
“春雪,这东西你带回去让娘看看是什么,功效又如何。如果有解药,立刻带来给我;若是不容易解,就带讯回来,我在此等你。”
“在这里等?少主,怎不进屋里等?春雪一趟来回少说也得要花费一个时辰啊!”春雪有点惊讶。
“所以,春雪……你尽快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去多久,我站多久。”邵峰语音温秀,身子却是动也不动。
“是!”春雪纂紧手中纸包,急急向馆子的方向奔去。
她知道,这个小小少主从小就是这样,一旦打定主意,绝对不会再更改;无论他笑得有多灿烂,声音有多柔和,心也一样铁!
***
两个时辰后,悠然上山的身影已不是春雪,而是降神。
降神的声音不同以往,带点诧怒。“峰儿,哪来这阴损东西?粉里掺了化功散,虽只有一点,但身怀内力的人一旦中毒,必会运气,内力一运,就逐渐蚀骨散气,直到功力耗尽!这东西没得解,夫人找出一瓶缓解毒性的丹药,让我先送来给你。”
邵峰只觉得心里像绑了铅块,重重下坠。
“……师父,你教了思霏那一些练气法门……她从此算不算身怀内力?”
“什么意思?”忽然,降神听懂了。他一双甚是好看的剑眉狠狠拧起:“是她让人下了药?!”
“是。师父,我刚才动手脚让她熟睡了,你替我看看她,好不好?”
降神薄唇紧抿,忧色满面:“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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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魂甫定,郑思霏睡得不太安稳,但身子又极困乏,虽有一点知觉,却是挪不动半分。她忽然很想念彩月,很想念沉叔,很想念义父,很想念南宫大宅里悠悠闲闲、无惊无浪的日子……也想南宫钰。
如果今天,是钰哥哥自己来上书院,被人这样使阴招,不晓得会怎么样?钰哥哥个性太傲,肯定从一开始就不会和任何人交好,想当然尔,也不会有人好心好意去帮他。
忽然,郑思霏心里有些感到安慰,还好,这件事不是发生在真正的南宫钰身上。
还好,刘仲士说他只喜欢男人,所以邵峰一定也不会出事。
这样的话,那就还好,邵峰也说自己会没事的;那就一切都好。
还好,钰哥哥、邵峰,还有自己……都没事,都会没事的。
意识朦胧间,她感觉紧闭的房里不知为何竟有风流窜,冷得她紧紧缩进薄夏被里,睡得益发昏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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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神无声无息坐在郑思霏床畔,捞开床帐。这是降神第二次看见郑思霏的真容:仍是小巧带稚气的五官,微黄的肤色,此际血色褪尽,双唇苍白惊人,显然极冷,纤细的小身子全都裹在薄被里。
确实是中了毒后还行气的散功征兆。
“师父,她怎么样?”
深深的歉疚感冲击而来,降神顿时不知如何回话。如果他不曾教她行气,她此刻应仍安然无事。
她身上本来带着的那一点苦苦练出的外功,就因为这个小差错,此后也要尽数化散,再难施力,往后真的就是个普通寻常的女孩,不可能再练出一身好功夫。
想到当初教她练气的那段短短时间,她令人印象深刻的单纯而努力,降神似乎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久得他这十多年来几乎从来不再忆起,久得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
她练武练得那么认真,如果知道自己散了功,往后再如何苦练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必会极难过的吧?
降神轻声一叹,无意间瞥向自己右臂上莹然闪烁的环光,倏地,心神如电,竟让他想起了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某一件事。
那是一个让毫无内力武艺的凡身肉胎,居然能够慢慢练出仙息的奇迹!虽然如今已不再有那些喜欢时时下凡搅乱人世的仙尊在侧,不过,身融数种仙力的他,难道还不能称得上半个仙人?
化功散化去的是凡间肉身的内力,如果这小女娃一点内力也没了,那副躯壳是不是就能像当初一片空白的他一样,强硬注入一点仙力炼化?只要他随侍护法,应该没事的。
或许太过异想天开,但……不试试看,如何知道可不可行?不行的话,小女娃顶多也是像现在一样,总之不会更糟的了。
打定主意,降神转头看了看邵峰,忽然感到他的脸色比往日润泽了些,再想到他方才孤身薄衣等在林间,不知吹了多久的晚风,心念一动,不禁轻喊:“峰儿!”
“峰儿,春雪说你硬要在外头等,站了那么久,身子怎么撑得住?你先去歇着吧?”
师父这一问,邵峰也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在外头吹风那么久,一点小咳也没有。”
邵峰天生就带下病根,怎么可能轻易好转?降神勒起他的袖子搭脉,脉象竟确实不如以往虚弱,反而剧烈抵抗着他的指力,怦然跳动,甚是有力。
邵峰的双掌居然也不再冰冷,而是温热如缓缓燻烧的一炉火。
此刻的邵峰,一如常人,甚至比一般人更加强健!但是,不可能!尤其是邵峰半年前执意要上书院念书,于是改回男装之后,身子就更加孱弱不堪了。顿时,降神想起了十二年前那个老半仙说过的话,于是,他一双锐目迅速扫过邵峰上下装扮,想看看是不是多了什么。
但是,邵峰的装束一如往常,既没有多了什么,也不曾少了什么。
降神不愿意去想──邵峰突然的好转,或许是一种回光返照。这么多年来,他为什么肯替邵夫人去看住那个铜臭满溢的武竞场,就是为了替邵峰留住任何一项既带仙气,也带魔气的物事,让他常佩在身,借以延命;可是,十二年多了,他从没有遇到奇迹,而当初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不肯让家里人再扮作女孩养,这么一来,恐怕剩下的八年他也无法平安过完。